泣血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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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金融危机下，就连读了十几年书的名牌大学学生，工作也不好找了。中山大学经济系优秀毕业生杨传刚开始还不信，但接连在广州、深圳投出36份求职简历均石沉大海后，他才紧张起来。这天，听说深圳又有大型招聘会，他又兴冲冲地赶往深圳碰运气。等他掖着一沓牛皮纸信封，艰难地挤进水泄不通的会场时，心里刚腾起的那一丝小希望，又无情破灭了。

　　杨传刚被人流裹挟着，经过一个个摊位，容不得考虑，就投出了好多个信封，信封里有他的简历表，英语、计算机等级证书和大学生辩论会优秀辩手等获奖证书。他知道这又是一次无望的挣扎。当他被人流拥到一家小牌子上写着“似锦实业”的摊位前时，他手里已只剩下最后一份简历。人流似乎也在这里停顿了，他于是注意起摊位后的人来。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浓妆的女孩，一看就没受过很多教育。此刻，她正手托香腮，眯缝着一双描着重重眼影，装着长长假睫毛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满大厅的求职者。因为受不了大厅里的混浊空气，她还不时翕动着鼻翼，对于投到她面前的那些牛皮纸信封，她眼皮都不屑抬一下，一律是打发一句“回去等电话，通知你来面试，就说明你还有指望，要是一星期没电话，就说明没戏了，别没事老来电话催”。杨传刚此刻是又急又累又气又灰心，他实在受不了女孩目中无人不屑一顾的神色，突然很想作弄她一下。正巧，鞋子被后面的人踩了一下，就在弯腰弄鞋时，杨传刚灵机一动，把鞋里的一只鞋垫抽了出来。再从自己唯一剩下的那只牛皮纸信封里抽出里面的内容，把那只鞋垫塞了进去。你不是不想闻味儿吗？我就偏让你闻个够！直起腰时，又觉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想当年武松武二郎在张都监府上大开杀戒，血溅鸳鸯楼后，还在粉墙上写下了“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呢。这样想着他又把自己的那张三毛钱两张复印来的简历来了个对折，夹上自己的臭鞋垫。塞进牛皮纸信封，交给那位小美女。至于这家似锦实业是干什么的，他还真没仔细去看，反正自己是进不去的。当那美女还在重复那几句冷冰冰的话时，杨传刚已经转身往外挤了。

　　等杨传刚回到广州，已是万家灯火。他现在仍滞留在学生宿舍里，按学校规定，已经领到毕业证的学生须在8月20日前搬出去，把宿舍让给新生。要是20天内再找不到工作，他只有到立交桥下去与流浪汉为伍了。

　　打水洗脚时，杨传刚取出剩下的那只鞋垫来。说真的，对于白天的恶作剧，他还真有点后悔了——他是舍不得那只鞋垫。这双鞋垫还是他妈妈一针针缝出来的，妈妈用了几层蓝布，再用白线在鞋垫中间绣出一只乘风破浪前进的帆船，还绣上“前程似锦”四个字。那时妈妈还没见过真正的帆船。她绣的帆船是她想象出来的，那挂风帆的桅杆安错了地方，安到船头上了。而且那四个字中“程”字右上部的那个“□”妈妈有意绣成了个“心”形，表达了一个母亲望子成龙的心。可现在，他杨传刚的似锦前程又在哪里？

　　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下午，杨传刚的那部山寨手机就响了，电话竟就是似锦实业那个小美女打来的，而且口气变得热情多了。她说所有应聘资料全是他们老总亲自过目的，就是他们老总让他去面试。接完电话，杨传刚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那只鞋垫惹出麻烦来了，他们无非是想把自己叫去羞辱一顿。可是，这个电话反而让杨传刚陡增了几分豪气：你们找错对象了！我是堂堂广州大学生辩论会的优秀辩手，你不找我我还想找你们，到时候还不知是谁羞辱谁。我去！我不仅要你们报销车费，还要把那只鞋垫拿回来。

　　第二天下午，杨传刚就找到了深圳龙岗大厦八楼。不用说，能把公司总部设在这座大厦，本身就说明了这家公司的实力。

　　杨传刚敲开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那扇玻璃门。一进去就看见了先前那个小美女，妆容精致地坐在董事长办公室外面的秘书室。她身后那个样品柜里，放着一长排各种颜色的化学试剂样品瓶。那小美女一见他，顿时笑靥如花。她说他们公司是专门生产精细化工产品的，他们程总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厂生产的一种增塑剂畅销全世界，当别的厂开不了工纷纷倒闭时，他们公司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后年。杨传刚到这时才知道，似锦实业是我国精细化工产品龙头企业，便颇有点雄赳赳地跨进了程总的办公室。

　　门内，一张大大的老板桌后坐着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听到有人进来，他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杨传刚。杨传刚也回看着程总，并不请自坐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应付即将开始的唇枪舌剑。这一刻，四目相对，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

　　“你就是杨传刚？”程总问。

　　“就是我。”杨传刚语锋凌厉。

　　“哦，”那程总也不含糊，他从抽屉里取出包着鞋垫的那份履历表，“这只鞋垫是你的？”

　　“是的，这是我妈妈绣的，这对我很重要。”优秀辩手胸有成竹地道。

　　“那你怎么把它跟你的履历表放在一起了？”程总目光如电。

　　就冲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杨传刚像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抬起头，朗声道：“现在，是你们主宰着这个世界，也主宰着我们的命运。你看到鞋垫上我妈妈绣的那四个字了吗？我就是想用这只鞋垫来问问你们这些主宰着我们这些学子命运的人，我们似锦的前程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我似锦的前程究竟在哪里？”杨传刚这会儿觉得自己又在那个大出风头的辩论会上了。

　　程总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并没完全领会你妈妈给你绣这双鞋垫的良苦用心……你以为帆船在开出去、抵达目标之前，会是一帆风顺的吗？你以为人生就是一趟顺风车吗？帆船在它的征途上，要经历多少险风恶浪、急流险滩！我也曾经是大学生，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时代骄子，直到碰得头破血流，直到我也得到一双和你的一模一样的鞋垫，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程总再次拉开抽屉，取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鞋垫。杨传刚接过一看，顿时惊呆了：同样的蓝布白线，同样绣着一只桅杆安错地方的帆船，同样有“前程似锦”四个字，同样那个“程”字右上部的口绣成个“心”形……

　　“这双鞋垫，还救过我的命呢！”程总发出深重的叹息。

　　程总说，三年前，似锦实业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他们还用着传统的生产工艺，在产出国民经济急需的增塑剂的同时，工厂也排出有恶臭的废气。在那年的人代会上，二十几个人民代表联名提出议案，一致要求把他们工厂赶出深圳。于是环保局给他们的车间贴上大大的封条，工厂停产了，工人三个月开不出工资……走投无路的程大老板像只困兽一样在工厂的办公大楼上踱了十来个来回之后，打开五楼的窗户，正要一头往下跳时，楼道里的清洁工余大妈见状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他。这位余大妈尽管已经三个月没有领到一分钱，可她每天仍把厂办大楼的走道和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点空就做点小针线活，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此刻，她默默地掏出一双刚刚缝完的鞋垫，递给程厂长。她说，这鞋垫本是给她正在广州上大学的儿子缝的，现在就送给你。她说，程厂长，你看到鞋垫程字上那颗心了吗？这是全厂工人的一颗心啊！你的程字上顶着全厂工人的心啊！我们工人就盼着你这个船老大能迎着风浪、杀开血路，带着这条船走出困境，你要是就这样一头跳下去，对得起全厂工人的这颗心么？那一刻，程大老板捧着那双鞋垫，彻底清醒过来了。余大妈给他沏了一杯茶，她眼睛红红的，吞吞吐吐地说。她下午就不来上班了，她本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工厂，可是没办法，儿子在读大学，她不能没有钱，她已经去医院卖过一次血，这血可不是自来水老能去卖，所以她跳槽了。她说，这三个月的工钱她不要了，就算是为你程老板熬夜时买杯茶。这双鞋垫你留着，记住，无论多难，这只船一定要开下去

　　说到这里，程总眼睛红了。就是这个清洁工送的这双鞋垫，支撑着他横下一条心，卖掉住房，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创造出一种世界上最先进的生产工艺，将在生产增塑剂过程中产生的废气全部吸收，并制造出一种高价值的副产品。现在似锦实业的厂房美得就像个大花园……

　　“这两年，我到处寻找那位余大妈。至少，我欠她三个月的工钱应该还她啊！杨传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两双鞋垫出自同一双手，你能告诉我，你妈妈她在哪里吗？”

　　杨传刚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面，哭出声来了：

　　“我妈她不在了”……在我领到毕业证书的第二天，我找到她在东莞打工的那家玩具厂，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她，可我妈就已经在医院里了，原来她在三个月前就查出来患上了食道癌，是因为怕影响我的学业，才没告诉我。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她心愿已了。是工厂的老板和她的老姐妹们凑了点钱，把她送进医院。但是，已经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杨传刚泣不成声，程总也已热泪盈眶。他走过来，轻轻地抚着杨传刚的肩，深情地说：

　　“来跟我们一道吧！不过不是来乘坐现成的顺风船，而是跟我们一道搏击风浪，一起努力把似锦实业推进世界五百强。看得出来，你并不是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安排的人，你身上有你妈妈的遗传因子。我们特别有缘，要不，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就偏偏只有我俩有你妈妈亲手绣的鞋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