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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幸福飘然远去,究竟是谁之过?
一、出天大的事了
“人不到伤痕累累,就不会懂得后悔,千分憔悴,万分……”我从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三十五分。电话是陆董打来的:“佩杰,到公司来开会,马上。”
陆董焦躁的语气,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不由问道:“陆董,什么事呀?”“先别问,快过来!”
我了解陆董,这人城府深、遇事冷静,说话总是有条不紊。那么今晚一定是出事了,出天大的事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了衣服,脸也没顾上洗,急忙下楼去取车。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这正是八月,宾县的雨季。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于是摸出手机,给妻子拨了个电话。
妻子带着女儿去九寨沟了,昨天早上打电话告诉我,她们打算乘晚上的航班到H市,让我开车去接。H市离宾县一个多小时车程。我答应下来之后,不料晚间应酬,喝了不少酒,只好让她们在H市找个宾馆住下来,今天一早再去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妻子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我的心一凉,不觉锁起了眉头——妻子睡觉没有关手机的习惯。
当我赶到公司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另外两个副总、财务的老罗等几个公司高层全都到齐了,正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嘀咕。
五分钟之后,陆董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陆董脸色阴郁,“一个半小时前,宾东大桥四号五号桥墩发生坍塌,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大家知道,宾东大桥是我们古安公司的样板工程,获得过当年市里的十大高优工程称号。造成事故的具体原因还不太清楚,主要原因应该是这几天的暴雨。明天上午我会把事故详情通报给大家。
“这个事故肯定会对公司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但我相信,只要在座各位精诚团结,妥善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们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下面,我分配一下任务。田总和郝总会后马上赶到市里,田总负责与市委领导的沟通,有情况立即向我汇报;郝总和媒体比较熟悉,就负责媒体舆论,要确保本地明天的晨报和晚报不出现对公司的负面评价。明天一早,老罗从财务提二十万送过去,一人十万。这笔钱该怎么花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总之,要尽快花出去。另外,老罗,你这两天就呆在公司,把账目整理一下,要做到滴水不漏。宾县这边,我和林总负责处理。大家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就散会!”
二、岳县长是出了名的大孝子
宾东大桥的坍塌,对我而言,并不感到太意外。因为我亲历了大桥的建设。
那是我从建筑学院毕业,进入古安建筑公司的第四年。当时的古安公司还很不起眼,靠揽些二手工程过活。按理,这样的公司本是无法染指宾东大桥的。但是转机出现在我建筑学院的同学吴斌身上。
吴斌有很深的家庭背景,当我还在古安公司干技术员的时候,他已经是宾县城建局的高级工程师兼副局长了。陆董陆文华不知道从哪条渠道知道了我和吴斌的关系,于是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林,你能把城建局的吴副局长约来吃顿饭吗?”
“可以!”我回答得很爽快,因为我和吴斌私交不错,这点面子他不可能不给的。果然,吴斌稍稍推托了一下,便说:“看在老同学你前程的分上,我就赴一赴这鸿门宴。”
这顿饭并不是鸿门宴,倒是宾主欢洽,临别时,陆文华往吴斌车上塞了一只黑色塑料袋。于是就有了三天之后另一场酒席,只是这次的主角不是吴斌了,而是时任宾县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县长岳振华。我的身份也从技术员一跃而为公司副经理了。
送别时,陆文华同样往岳县长车上塞了塑料袋。
但是令陆文华懊恼的是,第二天,这只塑料袋又回到了他的经理办公室。
陆文华这下急了,忙让我找吴斌喝茶。茶过三巡,陆文华试探吴斌说:“有件事还想请吴局长指点一下,听说岳县长为官清廉,只是不知道是一贯清廉,还是对陆某清廉。”吴斌笑道:“这个问题倒难倒我了,恐怕只有岳县长才能回答你。不过我倒是知道,去年岳县长光是无法退回的财物,就上缴了纪委折合人民币三十万之巨。”陆文华沉默良久,叹道:“看来我是白费心机了。”吴斌笑道:“陆经理,你想想,岳县长四十岁不到干到这个位子上,岂肯为点蝇头小利自毁前程。”
陆文华这时已经心灰意冷了,吴斌便起身告辞,临出门时,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岳县长不但清廉,还是有名的大孝子。”
就是这句话改变了一切。
陆文华通过调查得知,岳振华老家在邻县农村,他是家中独子,家里年迈的父母,依然过着土里刨食的生活,住着低矮的土坯房。陆文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让我带着公司的一支施工队,瞒着岳振华,把他父母的土坯房改建成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入住那天,陆文华特地赶来,把两老哄得七荤八素,更绝的是,他竟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跪献三杯茶,认两老做了干爹妈。
当岳振华知道这一切时,他已经甩不掉这个父母认下的干兄弟了。
陆文华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拿到了这个投资三千多万元的宾东大桥建设项目。
局面打开了,之后的古安公司进入了膨胀式发展阶段,三年前成立了古安集团,涉足房地产、零售、食品加工等多个行业……
三、“爸爸没为你们造一座牢固的桥”
当我和陆董到达宾东大桥时,天已放亮,现场一片混乱。
四号五号桥墩在河中心,坍塌之后就形成了一个凹字形。两端封锁线外,挤满了打算过往的车辆,消防、公安倾巢而出,维护现场秩序,开展事故救援。
见我们到来,已是宾县县长的岳振华阴着脸,眼睛充血,对陆董说:“这就是你造的好桥!”陆董说:“岳县长别急,坍塌原因还需要调查。有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岳县长说:“还好是在凌晨,只有一辆出租车掉下去,卡在断裂的桥墩上,司机当场死亡,两位乘客已经被送到医院抢救。另外有一辆大货车沉入水里了,司机下落不明,正在组织打捞。”
陆董小心翼翼地问:“岳县长,你看我能帮着做点什么?”
“你说该做什么!”岳县长恨恨地说,“回你公司呆着,准备接受调查,市委的事故调查小组上午就到——”又转向我,说,“你到医院去,看一下两个伤员的情况,如果不行,立刻转到市里省里抢救,不能再死人了!”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又拨了妻子的电话。
还是关机!
正在组织抢救的是县医院的史副院长,我们到达的时候,他正从急救室出来,身上还沾着殷红的鲜血。
“大人已经不行了,胸腹多处大出血。小孩情况稳定,只受了些皮外伤!”史副院长简单地跟我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进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我的心抽了一下,急忙跑进急救室,手术台上白布单已经遮住了死者的脸,两个护士正在整理手术器具。我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那个受伤的小孩呢?”
“是个小姑娘。”
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揭开那块白布。我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这只是巧合,我的妻子和女儿这会儿正在H市的某个宾馆里睡觉呢。
“她在哪间病房?”护士被我变了调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204。”
204病房离抢救室也就二十多米,可我足足走了十分钟。而病房里头上缠着绷带的,正是我的女儿妮妮!
这太残酷了,我顿觉天旋地转。
“爸爸,妈妈呢?”妮妮见到我,脸上闪出了笑容。我挤出一丝笑,说:“妈妈在隔壁的病房里。妮妮身上哪里还疼吗?”妮妮说:“膝盖还疼。都怪我不好,妈妈本来要住旅馆的,我说住旅馆的钱都够打两个的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抱着女儿说:“不怪妮妮,都怪爸爸,爸爸该死,爸爸没为你们造一座牢固的桥。”
四、“我有重要情况举报”
三天之后,我把妻子送进了城东陵园。女儿还在医院,没敢接回家,我不敢想象,如果妮妮问我要妈妈,我该怎么回答。
空荡荡的家里,忽然有了一种腐朽的气息,电视机柜上那张全家福,一夜之间褪去了色彩。幸福离我越来越远,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
门铃响了。吴斌走了进来。
“这两天在忙大桥的事,没抽出时间来送送嫂子,节哀顺变。”吴斌这时已经是市建委的主任,身体开始发福,言行处事更显沉稳老练。
我冷冷地说:“这是报应!”
“这么想就不对了,这只是个意外。”吴斌淡淡地说,“从宿命论的角度来看,也是嫂子福分浅,合该命中有此一劫。你别太自责了。”
“宾东大桥的事有结果了吗?”我问。
“事故原因已经调查清楚了,今天下午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一是连日暴雨,造成上游多处塌方,洪水裹挟大量山石冲击桥墩。二是河道违章采沙作业严重,导致河床下沉,动摇桥基。三是大桥设计存在缺陷,当初对桥墩梁横向振动的预防,没有做具体的定量分析和安全要求。另外,公路运输的普遍超载,也有一定的影响。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带妮妮到姥姥家住段时间吧。”
我感觉全身的血一下沸腾起来:“吴斌,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吴斌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说什么?”
“事实是古安公司当初建设大桥的时候,根本没按标准使用水泥钢筋,桥基深度也远远没达到设计要求。宾东大桥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我吼道。
“老同学,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遇事还是沉不住气。”吴斌丢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你以为市委事故调查小组个个都是傻子,哪个不是行家?可你想过没有,古安集团牵涉的不光是你我,不光是他陆文华,包括岳县长和市委诸多领导,谁能撇得清干系?再说古安作为宾县利税大户,它倒了对谁有好处?再说,如果古安的样板工程都是豆腐渣,那它的新苑小区、椿香景苑,还有它承建的汽车东站候车大楼、鸿安大厦是什么!宾东大桥的事处理不妥当,是会引发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的,是会影响宾县的和谐稳定的,谁能担当得起这个后果?老同学,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遇事要往深处想,不能感情用事啊!”
吴斌走了,而我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妮妮的人生还很漫长,她还要过很多的桥,进很多的教室,涉足很多的公共场所。我为妻子准备了一座致命的桥,不能再让女儿走进那些随时可能垮塌的建筑了。
我拿起了电话:“省纪检吗?关于宾县宾东大桥坍塌事故,我有重要情况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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