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与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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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海员。

　　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父母土里刨食，之前为了供他上大学，家里已经捉襟见肘。他必须奋斗出一个像样的人生，才对得起父母的供养。

　　做海员虽然辛苦，但是收入还挺不错的。他想过了，今后如果要在大城市立足，他只有完全靠自己，不像别的同学有父母鼎力支持。他的理想是从普通船员做起，然后一步步做到船长。

　　27岁那年，他已经在城里买下房子，并与自己喜欢的姑娘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刚度完蜜月，公司就催他上船去。出发前夜，小夫妻抱头痛哭，不舍，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呀！

　　可是，工作至上，男人不工作拿什么养家糊口？他终于还是在妻子两眼泪汪汪的注视下，五步一徘徊地出海去了。分离的日子，相思成河。

　　几年后，他们有了可爱的女儿。女儿刚刚满月，他又一次上船去了。这时，他已经是公司里最年轻的船长了。

　　等他再度回来休假时，女儿已经一周岁了，正蹒跚学步，好奇而警惕地盯着他。“快来，宝贝，喊爸爸。”他热切地对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张开双臂。女儿不喊他也不扑到他怀里，却指着结婚照里的男人喊：“爸爸、爸爸”。原来他不在家时，女儿认识了结婚照里的爸爸，对于现实中的这个男人，实在不认识他是谁？

　　他不是没有遗憾和伤感。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女儿长到3周岁，他只陪了她两个月。女儿在一天天长大，今天和昨天都不一样。他错过了女儿的成长，也没能帮上妻子什么忙。

　　特别是那一次，妻子唯一的弟弟惨遭车祸离世。妻弟才28岁，风华正茂，正准备结婚了。妻子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灾难，家里家外四面受力，一边要安慰年迈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一边还要配合交警处理肇事司机的各种赔偿，精神几乎崩溃。妻子想握住他的大手寻找一份力量，却无法联系到他。他在遥远的茫茫大海上，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终于等到他打来电话时，妻子泣不成声，抱怨他总是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家根本不像个家。他在电话里除了表达震惊、心痛与愧疚之外，竟然无能为力，甚至此刻连自己的肩膀也不能让心力交瘁的妻子靠一靠，连妻子的眼泪都不能替她抹去。随后他休假一个月陪伴和安慰妻子，竭力弥补自己的愧疚。

　　每次他出海去，妻子总会泪眼婆娑地与他道别。她是个心思婉转的柔情女子，特别是经历过与弟弟的死别之后，对于生离更多了一层恐惧与敏感。她知道他工作的高风险性，海上暴风雨、海盗等等，而船长责任更是重大。妻子的眼泪实在扰得他心慌意乱，严重考验着他作为男人的坚强意志。他曾恼火地对她说：“你是做妈妈的人了，不能还像个小姑娘那样好哭。”他想把妻的眼泪吻干，可是那泪水总源源不断流出来。他对妻子也对自己说，再做几年船长，有点积蓄就不做了，毕竟这工作是以与家人的生离作代价的。虽是一条铮铮汉子，他的心何尝不曾有柔软的一面？谁不想与妻儿朝夕厮守？可是，他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眼前唯有离开。

　　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突然病重不治去世，而他彼时在遥远的异域海洋。

　　他回到家乡再见到父亲时，平时生龙活虎的父亲已呆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只有挂在墙上黑白相片里的父亲微笑着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心如刀绞、嚎啕大哭。

　　本来他以为，这日子山长水远，与家人后会有期，对父母承欢膝下日子以后会多了去。谁知道他做船长短短五年里，竟然遭遇了妻弟的车祸、父亲的突然离开，他都没有能好好地与他们道个别，最后送他们一程。再看看风中踽踽的亲娘，他蓦然惊醒，有些事，现在再不决定，就永远等不及了。

　　此生已错过与父亲的最后道别，再也不能错过与母亲的了。

　　为了从今天起能好好地与妻儿相守，也为了能更好地孝顺母亲，他辞去了高薪的船长职务，在岸上做起了普通的管理工作。

　　几年后的一天，他携妻子女儿坐在电影院里看李安执导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到电影里中年派缓缓地说“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我们却来不及好好道别”时，禁不住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