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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乡,扎根边疆。这个时候偷割猪尾巴,会有什么后果?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上山下乡到北大荒的父亲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那天,北风劲吹,大雪飘飞,父亲和韩卫国、宋大志等七八个从大上海来的知青只能窝在两米深的地窖子里,守着铁炉子烤火。实在憋不住出门小解,腰上也要拴根绳子,以防被风吹跑。尽管炉火熊熊,父亲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甚至比站在冰天雪地的外面还要冷。因为此刻,傅家甸革委会的刘爱华主任正满脸阶级斗争地盯着每一个人。看她那股严肃劲,如同在查贼。
刘主任的确是在查贼,查一个胆大包天、盗割猪尾巴的贼!就在昨天,县革委会的领导冒雪前来视察。当走进猪舍时,领导突然睁大双眼,怔住了!猪舍里只养着一头母猪,瘦得比狍子大不了多少。更糟糕的是,猪屁股上的尾巴没了!领导凑近去看,看到了一道齐整的伤疤。猪尾巴是被人割掉了!
查!一查到底,坚决揪出这个偷割猪尾巴的贼!领导气愤不已,查贼的任务落到了刘爱华主任身上。
刘主任虽是个年轻姑娘,可胆大心细,巾帼不让须眉,人送外号“铁姑娘”。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贺红兵,也就是我父亲。那时,父亲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不仅常偷知青点的干粮,还私下胡嘞嘞,说刘主任真厉害,赛过征战沙场的梁红玉。
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糟践人!刘爱华猎户出身,根正苗红,而梁红玉出身青楼,怎能相提并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割了猪尾巴,最好主动站出来!”刘爱华扫视一圈,冷冷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我父亲身上。
父亲脑袋一垂,心想,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这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刘大主任你就别在这儿瞎忽悠了!
见没人承认,刘爱华使出了“杀手锏”,“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上山下乡不畏难,战天斗地不怕险!我坚信,那个小蟊贼绝不会有坚定的革命意志!现在我们就走出地窖子,让寒风冻出他的狐狸尾巴!”
说着,刘主任取来一根绳索,往腰间一系。接着,又有几个知青慢腾腾地把绳索缠在了腰上。外面,狂风呼啸,这不拿着性命开玩笑吗?当绳头递到父亲手上时,父亲站了出来:“不就一根猪尾巴吗?我承认,是我割的,和他们无关。你就别难为他们了。”
刘主任冷笑着说:“我早就猜出是你!说,为啥割猪尾巴?”
父亲揉揉肚子,咧着嘴回答:“咱傅家甸知青点都半年没沾荤腥了。我……馋了,烤烤就给吃了——”“上山下乡,扎根边疆,岂容资本主义享乐思想作怪!”刘主任冷脸训斥,“你马上写检查。检讨要深刻,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揪出了“元凶”,父亲也认认真真地写了检查,按说猪尾巴事件也该告一段落了。可两天后,刘主任把父亲的检查送到县革委会,领导只扫了一眼便全盘给否了:光写检查不行,还要严惩!他贺红兵割的是猪尾巴不假,可那猪是知青点的猪,是大集体的猪,是无产阶级的猪!他这么做,是公然向无产阶级挑衅!问题一升级,父亲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里:这还了得,弄不好,连小命都得丢在北大荒的草甸子上!
真是怕啥来啥,这天晚上,父亲起来解手,突然听到地窖子外有人在低声交谈。是刘主任和傅家甸民兵连连长王大海!刘主任说:“王连长,县革委会不知从哪儿整到不少关于贺红兵的反动材料,说他写了一首《春归雁》,唱得知青一个个没心思劳动;还说他偷拿知青点的粮食,破坏知青形象。”
王大海为人豪爽,天生嗓门高,尽管他的音量降了八度,可父亲还是听得真真切切:“这还用说吗,一个知青点就一个返城名额,谁不削尖了脑袋去争?贺红兵问题这么严重,恐怕一辈子都要呆在傅家甸喽!”
“要真能这样,还算他走运。”刘主任接着说,“我刚才接到消息,县革委会明天就派红卫兵来押他走。如今知青的革命情绪不高,人心不稳,要抓个典型,整出点大动静!不然,今晚我也不会叫你来和我一块儿站岗。”
“啥大动静?”王大海纳闷地问。刘主任没说,只是做了个对准脑壳开枪的举动!
躲在暗处的父亲一看,不由浑身一颤:就因为一根猪尾巴,便要拿我开刀?不,我不能死,我必须离开这儿,我不能为一根猪尾巴殉葬!想到这儿,父亲慢慢转身,猫着腰向距地窖子不远的山林摸去。很快,父亲踏着一尺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进了山林。可刚要喘口气,就见一个黑影扑棱棱地飞来!父亲吓得“嗷”的一声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妈呀——”
叫声未落,父亲看清了,是只野鸡!可就在此刻,刘爱华和王大海听到惊叫,扛着猎枪拔腿追来。知青们也被惊醒了,七手八脚地穿上大棉袄,冲出地窖子。父亲忙不迭地爬起,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大约跑出十几里山地后,父亲登时呆住了。
眼前是一座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走。这可怎么办?返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罪名又要多一项畏罪潜逃;跳下去,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迟疑间,身后传来了刘主任的高声喊叫:“贺红兵,你赶紧回来!这儿是野狼谷,我们抓不住你,野狼也会吃了你!除非你比土行孙还有本事!”
刘爱华绝非吓唬父亲。野狼谷恶狼成群,就算大白天也很少有人敢到这儿来。可等刘主任和王大海随后赶到悬崖前时,父亲不见了。紧跟着追来的宋大志、韩卫国等一干知青顿觉纳闷,难道父亲真有上天入地的本领?正犯嘀咕,刘主任忽地抬起猎枪,迅速瞄准了山崖下的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开了枪!浓烈的火药味弥散开来,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空旷的山谷雪野里久久回荡——
这便是发生在1975年北大荒知青点的猪尾巴事件。事件发生后没几年,知青们便相继返城。一转眼,20年过去了。这年春天,当达紫香红艳艳地盛开时,几个知青又相约回到了傅家甸,其中就有宋大志和韩卫国。几个人默默地走进野狼谷,在山民的指引下滑到崖底,站在了一块巨石前。当年,父亲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几个人回想起,第二天天亮,刘主任带着他们找到这儿,只看到了石头上沾染着斑斑血迹。王大海说:“大雪封山,狼比人都饿。人进了这野狼谷,连骨头也别想留下。”
呆呆地站了片刻,韩卫国幽幽地说:“广阔天地炼红心,万里荒山见真情。想想当年,我哪里有红心,哪里有真情?为了一个返城名额,我出卖了兄弟,私下向领导检举他偷看苏联小说。”
宋大志也叹口气,愧疚万分地说:“我也是啊。那只猪尾巴是我割的。菜里没油星,我一瞅那头猪就迈不动步。馋得实在受不了,我就……唉,没想到贺红兵真仗义,替我背了黑锅——”
众人正感慨万千,蓦地,一阵熟悉的歌声悠悠飘来:“天高云淡雁成行,泪眼望穿北大荒。春风浩浩千万里,何时送我归故乡……”
是《春归雁》!我父亲创作的《春归雁》!当年,这首抒发思乡之情的歌曲,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北大荒的每一个知青点。循声望去,众人当即惊得目瞪口呆!
唱歌的正是我父亲!陪在他身边的是“铁姑娘”刘主任和民兵连长王大海!
“红兵,你还活着?!”愣怔了片刻,众人缓过神,脱口惊问。父亲呵呵一笑,指指刘主任和王大海,说:“我能活下来,是他们救了我——”
原来,猪尾巴事件发生前,刘爱华就想找个机会狠狠教训一下常偷知青点干粮的父亲。猪尾巴被割掉,父亲主动揽错,这正中刘爱华下怀。可王大海找到刘爱华,说出了一个秘密。我父亲偷粮食,是为了救济一位当地生病的孤寡老人。由此,刘爱华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并决定帮他一把。但她低估了严峻的斗争形势,没想到县革委会要小题大做,杀一儆百。没办法,刘爱华只好和王大海故意在父亲走出地窖子时说出了上面的命令。父亲跑了,雪那么厚,一踩嘎吱嘎吱直响,两人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可知青们一出来,他们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去追。逃到山崖前,刘爱华喊:“除非你比土行孙还有本事!”
正是这句话提醒了父亲。他在悬崖边找到一个石坑,扒开厚厚的积雪猫了进去。刘爱华开枪射击的那个黑影,很有可能是一只孤狼。
知青一走,刘爱华又折回来,偷偷把快要冻僵的父亲背到深山老林中一位相熟的猎户家里。知青返城后,父亲一直坚信,哥们一定会回来。因为,不管经历过什么,他们永远是兄弟,是血浓于水的好兄弟!
听到这儿,宋大志百感交集,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谢谢,谢谢你当年替我受过,跟我回去吧。我开了家公司,正需要人手——”父亲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要不是你偷割猪尾巴,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妻子!我答应过她,要陪她扎根边疆,永远在一起。”
你妻子?众知青疑惑地看向刘主任。没错,刘爱华救了父亲,后来又成了我的母亲。母亲笑了,虽然皱纹满脸,可笑得跟满山遍野的达紫香一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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