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才子乃是坐仇家粮船失踪,如今尸体又不偏不倚出现在船头,难道,这还不是仇杀的天大证据?如果不是,又是谁在栽赃呢?
一、风流秀才没了影
故事发生在清朝顺治年间。
苏北古黄县城有个叫金贤文的秀才,出身世家大户,数一数二的门第。父亲金伯明曾在朝中当过御史,如今致仕在家。兄长金贤武,曾考中武举人,虽没有外出做官,却名震一方。金贤文本人也聪明有才学,却风流成性不争气,逛妓院,吃花酒,争风吃醋闹出不少丑闻。金家父兄恨铁不成钢,赶忙为他娶了个端庄美丽、性情温婉的妻子卓氏,指望能把他圈在家里。金贤文娶妻后,倒也收心一时,但新鲜劲一过,依旧夜不归宿,有时一连在外好几天才神情困顿地回到家来,谁也不知道他去过哪里。
这年适逢秋闱大比,同案的秀才们约金贤文去省城金陵参加乡试考举人,金贤文竟推三阻四不想去,无奈父兄在上,早为他打点好了行李和盘缠,催着他同秀才们上了路。
两个月后,乡试结束,古黄的秀才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只有金贤文迟迟不归。金家父子派管家金平一打听,秀才们异口同声地说金贤文一出考棚就撇下众人,如飞一般直奔码头,攀上了古黄丰达粮行掌柜赵大夯返回的运粮船,从水路回来了,而水路比陆路要快,掐指算来,他半个月前就该到家了!金家父子听说,大惊失色:坏了坏了,这赵大夯是金家的仇人,他的粮船坐不得!
三年前,梧桐街有处宅院要出售,金家父子见这处宅院庭院大,房舍多,前门临大道,后门靠运河,便同宅主谈好了房价并预交了定金,不曾想过了几天派金平带着银子去交割,宅主却变了卦。一打听,原来有个外来户赵大夯和赵二夯兄弟俩领着一帮子人要开粮行,出的房价比金家高,宅主动了心,便把宅院又暗中卖给了赵家。金家父子在古黄一向豪横霸道,当下不由分说命仆人先将宅主痛打一顿,随又喝令已入住宅院的赵家兄弟搬出去。不曾想赵家兄弟不买账,两家人马很快动起了手。混战之中,赵二夯被金家一个奴仆一砖头拍在头上,一命呜呼!赵大夯大怒,喝一声:“弟兄们,操家伙,拼他个狗日的!”
“住手,都给我住手!”恰在这时,随着一声大喝,刚上任的县丞徐干卿闻讯赶到。赵大夯来到徐县丞面前,扑通一跪,指着金家恶奴和兄弟之尸,涕泪交流告起了状。徐县丞也知金家势大,朝中有靠山,捻须沉吟半晌,命衙役将金家父子叫到现场,自己则充当起了调停人。金家父子见出了人命,已是软了三分,最后接受了徐县丞的调停,宅子归了赵家,还赔了一笔葬埋银。徐县丞又为他们两家向当时的知县备了一张“不合斗殴,误伤人命,双方情愿自行了结”的保单,并将那打死人的奴仆判了个发配关外,此事才算了结。
金家父子难忘在保单上按手印时,那赵大夯眼冒凶光撂过来一句话:“记住,一报还一报,你姓金的欠我姓赵的一条人命!”回来后,金家父子即严命家人以后要提防赵家报复,对赵家退避三舍。没想到如今金贤文吃了豹子胆,孤身一人竟敢坐赵大夯的粮船,从金陵到古黄,千里迢迢,只怕凶多吉少!
当下,金家父子坐不住了,赶到赵家要人。赵大夯一见金家父子就来气,根本不认这壶酒钱,牛眼一瞪:“不错,你家那赖皮秀才死皮赖脸地硬要搭我的粮船,赶都赶不下去,真他妈丢读书人的脸!老子也没和他一般见识,便答允了他。船到古黄后,他第一个跳下船,一溜烟走了个不见踪影,鬼晓得他去了什么地方!去妓院找你那宝贝儿子吧,老子只贩卖粮食却不贩卖人口!”一顿夹七杂八的骂,数落得金家父子摸门不着,怏怏而归,只好按赵大夯所说,命奴仆到风月场地梳了个遍,可金贤文却依旧杳如黄鹤。思前想后,金家父子越揣摩越觉得金贤文十有八九被赵大夯暗害了,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大堂,提出要搜查赵家宅院。
时任县令叫周文彬,刚接任不足两月,年纪五十来岁,身材矮胖,走路迈着八字步,满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一看就是一个迂腐的老儒。周知县接过状纸不知咋个办理,倒拿眼直看随同他一块上任的书办李小玉——一个眉清目秀、头戴元宝帽的小伙子。李小玉忍不住一笑,向一旁的徐县丞努努嘴,周县令忙将状纸交给徐县丞。徐县丞已堪称办案老手了,毫不推辞地将状纸接了过来,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对金家父子冷笑一声,拖长嗓音挖苦道:“金大人,金武举,恕徐某不恭,你们这状子要人证没人证,要物证没物证,全是腹诽猜疑之词,让周大人如何审理?徐某敢说,你们这状子就是告到皇城北京怕也无人审!”手一甩,将状纸撂给了金家父子。
金家父子气坏了,可一时确实是无凭无据,只得忍气吞声回家来,叮嘱奴仆紧盯着赵家宅院的动静。
二、船头惊现无头尸
这天一大早,运河边的码头旁,一个拎着竹篮淘米的老太太忽然发现一只停泊的船旁伏卧着一个人,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中,凑近一看,竟是一具脖颈血淋淋、光秃秃的无头死尸!老太太吓得大叫起来,一篮子米全掉进了运河中……
不一时,码头旁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无头尸是男性,向岸上平伸的一双手挺白净,手腕上还戴了一串佛珠,分明是个读书人,而那只船的船舷上漆着“丰达”两个墨黑的大字,正是赵家的运粮船,而船尾正对着赵家宅院的后门。当下,好事之人兵分两路,一路径去金家,另一路则跑向县衙报案。
没大会儿,金家父子领着家人过来了,就连平时从不出门的金家女眷也个个扭着小脚、满面惊恐地跑了过来。金家仆人跳下河,将无头尸抬到岸上,顿时金家老少全围了上去辨认尸体。只听一个老仆高叫:“就是二少爷,瞧,这腿上的疤痕,是二少爷小时候上树掏鸟窝被树杈划的,当时是我给二少爷包扎的!”又听一个老女佣喊:“不错不错,是二少爷,这双新棉鞋是我缝制的,我认得出这是我的针线活儿!”还有个小厮跟着嚷:“看,这胳膊上的刺青,是二少爷去年在春香院里刺给挂头牌的姑娘看的,那时我在一旁为二少爷捧水烟筒……”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哪……”金伯明再也忍不住,不顾身份地嚎啕,这下金家上下比赛似的全嚎起了丧,当然,哭得最悲伤的还是二少奶奶卓氏,直哭得当场背过气去。
只有金贤武还算冷静,察看过弟弟的尸首,又对着赵家的粮船和宅院后门一番打量,一阵冷笑,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对围观的人群高声叫道:“大家都看到了,今天这事儿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定是他姓赵的为报兄弟仇暗算了我二弟,沉尸河中。可我二弟冤魂不散,浮上岸找到他姓赵的门上来了!”金伯明也暂止悲伤,抹了一把老泪对家丁们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都还愣着干吗?要为我儿伸冤!”金贤武则袖子一捋:“先把姓赵的后门给我砸了,看他们当缩头乌龟能当到几时!”
金家奴仆们正要动手,这时赵家后门猛地大开,赵大夯领着手执棍棒的伙计们出来了。“你他妈姓金的欺人太甚,你们这回竟又想诬赖我赵某杀人!可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有种的就过来吧,拼个你死我活!”赵大夯破口大骂。
两军对垒,眼看一场血肉横飞的械斗就要发生,这时,周知县和徐县丞双双赶到了。这下,金、赵双方才各退两步,争相告起状来。徐县丞当仁不让地站在了两家中间,代周知县问起了案子,他满腹狐疑地质问金家父子:“这是一具无头尸,你们有何依据认为这是你家金贤文呢?”金家的奴才仆妇不待主人发话,便你一言我一语,把刚才辨认尸体的那番话又来了个竹筒倒豆粒。
徐县丞边听边点头,一旁的李小玉则从隔壁店里借来笔墨纸砚,把这些证言当场记录下来。录毕,徐县丞质问金家父子道:“看来这尸首确实是你家金贤文。不过,捉贼见赃,捉奸拿双,你们指证赵大夯杀人,又有何证据呢?”金伯明不高兴了,冷哼一声道:“徐县丞,你怎么屁股一歪就同姓赵的坐在了一条板凳上?我儿子坐赵大夯的粮船回到家就失踪了,如今尸体不偏不倚就出现在他赵大夯的粮船旁,难道这不就是天大的证据?”
徐县丞继续质问道:“赵大夯他杀人的凶器何在呢?”金贤武咆哮道:“凶器?凶器自然被他赵大夯藏了起来,杀了人还能把凶器挂在大门上吗?”随又转过身来,不再理会徐县丞,对周知县弯腰拱手道:“周大人,您好歹是知县,您发一句话,只要进他赵家宅院搜一搜,保管能把凶器搜出来!”赵大夯顿时变了脸,气呼呼地点着金贤武的鼻子道:“天地良心,我……我真的没杀你弟弟,你凭什么要搜我的宅院?”
徐县丞揩揩脑门上的热汗,结结巴巴地道:“依我看哪,打蛇要打三寸。我……我看这赵大夯的眼光总是上上下下瞄他的粮船,金贤文是坐他的粮船来的,尸体又出现在他的粮船旁,我估摸着,要有凶器的话,八九不离十在船舱里!”周知县点点头,转身对衙役们道:“都上船,搜船!”
几个县衙捕快上了船一搜,果真在舱板下搜出了一柄鬼头大刀,刀刃亮晃晃的!捕快们兴奋地跳下船,呈给了周知县和徐县丞。
“冤枉啊冤枉,徐大人,我……我冤枉!”已被捕快五花大绑的赵大夯犹自大喊大叫,死命挣踹。“住口!人证物证俱在,今天这事你脱得了干系吗?有话留着到大堂上去说吧!”徐县丞喝道。赵大夯顿时哑口无言,耷拉下了脑袋,咕哝道:“你们说我杀了人,我就杀了人。大不了砍头落个碗大的疤!”眼一闭,再也不开口了。
徐县丞又命衙役道:“既然是在粮船上搜出的凶器,就把粮船上的那两个艄公也捆了,都带到大堂上严加审讯!”
徐县丞又来到金家父子面前,温言婉语地道:“金贤文的遗尸我们按朝廷法律要抬回衙门走个过场,填个尸格单,然后你们再领回去殡殓,如何?”金家父子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而百姓们又是一番议论,无不夸赞徐县丞处理案件入情入理,两相对比,那个周知县简直是个木头疙瘩!
三、尼姑妙真之死
金贤文尸体被抬到县衙后,仵作开始检验。徐县丞蹲在尸体旁,捋着几根山羊胡,看得比仵作还仔细,不时自言自语:“不对,不对呀。”周知县听了,看看尸体,又瞅瞅徐县丞的脸色,不明所以。
验尸完毕,周知县拿出大印在尸格单上盖了印,放入卷宗副本中,正准备叫驿差送呈省提刑核审。徐县丞手一挥:“慢,看来此案不是我们当初想的那样简单,这里面的水深着呢!若是就这样报呈上去,你我的花翎顶戴都要被摘了!”周知县一惊,不由自主地一摸官纬帽:“老徐,你当初在现场不是说人证物证俱在,杀人者必是赵大夯吗?如今又何出此言哉?”
徐县丞摇摇头:“不,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此案大有可疑。”他屈起手指对周知县道:“一,运河岸边和赵大夯的运粮船均无血迹,由此可知不是第一现场,定是有人移尸于此。二,若说金贤文真的为赵大夯所杀,赵大夯对金家恨之入骨,理应在从省城到古黄的水路上一刀杀了,怎么可能将金贤文载到古黄藏匿半个多月才杀呢?难道不怕夜长梦多?而且从金贤文之尸来看,他肌肤丰腴光滑,营养良好,并没有丝毫受虐捆绑的痕迹,难道赵大夯这半个月会将他当作座上宾?于情于理不符呀!三,最关键的是金贤文穿的这件新薄棉袄,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金贤文乡试时刚逢初秋,天气尚热,绝不会带棉衣的,而现在已是初冬,天气寒冷,他这件薄棉袄定是在回到古黄所添置。而从这件薄棉袄的样式、针脚及内里丝绵来看,绝不是手工缝制的,倒像是机工缝制在棉衣店中出售的那种。”
周知县连连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只是赵大夯那把大刀甚是古怪……”“那把大刀,”徐县丞哈哈一笑,“赵大夯在运河上贩卖粮食,水道上挺乱,有把刀防身有什么稀奇?”
“如此说来,干脆把赵大夯放了,如何?”
“不,暂时还不能放赵大夯。”徐县丞又摇摇头,“要继续关押赵大夯,这样可以麻痹真正的凶手。而我们则暗中加紧查证,就从这件薄棉袄查起。在古黄,不就两家卖棉衣的店铺吗?”
第二天点过卯,周知县即按徐县丞所嘱,派捕快们去查实那件薄棉袄是何店所售,又售给了何人。不到半天,捕快们便回来了,报说薄棉袄是“恒升”棉衣店所售,且棉衣店掌柜一眼就认出这件薄棉袄是卖给水华庵的尼姑妙真的。因为这样的薄棉袄虽说样式都差不多,但袄内襟却有不同的暗花纹,其中这件薄棉袄内襟的暗花纹叫“双环回心纹”,当时妙真一见这花纹,面露喜色,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下不愁栓不住他的心了!”棉衣店掌柜听了煞是奇怪,不由记住了妙真和这件薄棉袄。那妙真挺年轻,衣着长相都俏丽得很呢!
“水华庵在哪儿?我怎么不得耳闻?”周知县问。徐县丞答道:“你才来不到两个月,哪能知道?水华庵在城东三里,挺偏僻又挺小的,我记得庵中多年来只有一个眼花耳聋的老尼玄真,这妙真一定是新来的尼姑。哦,对了,金贤文手腕上不是还有串佛珠吗?这样看来,一定是金贤文回到古黄后躲在了水华庵中与妙真鬼混,案子有线索了!”徐县丞兴奋不已。
“那……那就传妙真上堂!”周知县一拍惊堂木,将令签甩给了捕快们。
一杯茶的工夫,一个捕快就回来了,却没有带来那妙真,而是气喘吁吁地报说他们一进庵中禅堂,就看见妙真在房梁上吊着呢,放下来已是气息全无!周知县和徐县丞大惊失色,急忙带了仵作同去现场。一行人来到水华庵,只见妙真之尸已被留守的捕快们抬到了殿廊下,仵作一番检验后报告道:“两位大人,妙真是先被勒死又吊到房梁上的,因为她的脖颈上有两道绳索勒痕。一道在颈中,呈圆环之状,另一道在腭下,呈八字不交之状。”
毫无疑问,妙真死于他杀!住在庵中后房的老尼玄真被传到现场,果然眼花耳聋的,好半天才明白妙真已被人勒死,惊得目瞪口呆,忙摇手道:“阿弥陀佛,这妙真是小庵的上属方丈几个月前派送来的,听说她本是几百里外清江浦的名妓,因客人争风吃醋闹出了人命,为避风头她才出家的。到底是从妓院出来的,她平时根本不念经,妖冶风骚,与香客挤眉弄眼的,老尼见与她不是同道,便躲在后房里不与她往来。大概半个月前,不知道从何处又来了一个云游尼姑,躲在妙真的房里,两人又喝酒又吃肉,乌烟瘴气的。这两天那云游尼姑不见了,妙真便骂她是什么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也听不明白……”
妙真已死,而玄真又说得不清不楚的,线索就此中断!
四、峰回路转缝头匠之死
过了一天,金贤武带着管家金平和几个奴仆来到了县衙门,要抬走弟弟的尸体,两天后就殡葬,因为按当地风俗,暴死之人应早早入土为安。周知县自然照准。金贤武揩揩眼角,又向周知县请求道:“家门不幸,小弟吃人暗害,连头都没有了,只得先请个木匠为小弟做个木头颅——总不能让他没有头去见祖宗啊!望大人狠狠打那赵大夯的板子,早日让他把人头交出来!”
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过了一天,一大早,县衙前的皮鼓又被人擂得山响,一个名叫刘五、家居南关打铜巷的铜匠前来报案,说他的邻居缝头匠黄瞎子昨晚亮了半夜灯,今天早上却七窍流血躺在床上,分明是被人毒害,请周知县和徐县丞务必前往勘验。
“缝头匠?缝头匠是干啥的?”周知县大诧。徐县丞忙为他解释道:“世上有砍头的刽子手,自然也就有了给被砍了头的人缝头的人,使死者身首相连安葬于地下,这就是缝头匠。这黄瞎子我了解,他孤身一人,双目失明,便摸索了一套为死人缝头的技艺,总算有条生路,何人要暗害他这样的人呢?昨天他亮了半夜灯,分明是有尸亲抬着尸首让他来缝头,可近来我们县衙没有处斩犯人啊!”话至此处,徐县丞不觉和周知县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徐县丞意味深长地捋着山羊胡道:“金家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难怪昨天金贤武还主动地说起什么木头颅,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知县脑袋也开了窍,摇头晃脑地道:“尸须缝头者,必金贤文也。今有头可缝,金家必知金贤文头颅之下落也。以此推之,金家早已知晓金贤文因何头断身死。可怪者,金家何以不状告杀亲之真凶,而讹诈无辜之赵大夯乎?其必有难言之隐可知矣!如今思之,案发之初,金家老女佣曾言金贤文尸体上的新棉鞋为她所缝,已是露出马脚也!”
徐县丞惊讶地看着周知县道:“嗬,你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倒是我也没想到这一点!”周知县不好意思地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吾乃受你启发,方想起那棉鞋之事也。圣人又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百思,必有一得。老徐你只把目光盯在那件薄棉袄上从而追查出了妙真,故将这一细节忽而略之也。如今我们只要再次勘验金贤文的尸首,一切自可水落石出矣!”
一番酸文,可把徐县丞乐坏了。
一旁的李小玉插嘴提醒道:“二位大人,根据大清律,官府勘验过的尸首是不能再勘验的,除非又出现了新的证据,否则就是擅掘坟墓罪,要反坐丢官的。”
周知县顿时白了脸:“新……新的证据只有这个黄瞎子知道,可他偏偏又死了。这下怎么办?”
一直沉思不语的徐县丞断然道:“我们还是先随刘五去黄瞎子家勘验现场吧,也许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五、闹坟茔金家父子认罪
第二天,阳光灿烂,金家的坟地却哭声一片,哀乐阵阵,纸钱乱飞。金家族人全来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人,披麻戴孝为金贤文发丧。日近正午,坟茔已经挖好,硕大的黑漆棺材刚落地,忽见坟地路口一片锣鼓响,在一队衙役和捕快们的簇拥下,两顶青毡蓝围小轿停了下来,轿帘布一掀,周知县和徐县丞一前一后走了下来,径奔坟茔而来。
金家父子面面相觑,慌忙迎上前,以礼相见。周知县直捣本题,提出要重新勘验金贤文的尸首,果然金家父子头上冷汗直流,金伯明眼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幸亏金平赶忙将他扶住。
金贤武好半晌才强自镇定下来,反诘道:“周大人,你不会不知道按大清律勘验过的尸体是不能再验的!莫非你是来掘我金家老坟的?”金平更是对着族人嗷嗷叫:“金家的老少爷们,二少爷本就死得惨,如今尸骨未寒,狗官又来瞎折腾,是可忍,孰不可忍?狗官若敢动二少爷的棺,我们就和他们拼了!”金姓族人应声怒吼,把棺材围在了当中,不容衙役近身。
这时金伯明缓过气来,瞪了金平一眼,呵斥道:“不得胡来!”随即转过身故作温和地对周知县道:“周知县,得饶人处要饶人,你们且到寒舍小坐片刻,待亡儿入了土,老朽再来与你们攀谈,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周知县酸气冲天地摇头道:“吾自幼读圣贤书,又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徇情枉法乎?”气得金伯明脸色发白。徐县丞则冷笑一声,话中有话地道:“金老儿,休得装腔作势,你金家的威风到头了!大清律别有规定,若发现了新的证据,自可重新勘验尸首!试想,没有新的证据我们怎敢到此?”
金伯明脸色顿时又变得煞白,哆嗦道:“证……证据何在?”徐县丞一拍巴掌,只见一顶小轿子又是帘布一掀,颤巍巍走下一个老头来,阳光下两眼紧闭。“啊,黄瞎子!”众人一声惊呼!这……这黄瞎子昨天不是死了吗?可他咋又活了呢?
徐县丞捻须道:“前天晚上,有两个人抬着一具无头尸找到这位黄老头。当接过要缝的人头时,黄老头大吃一惊,竟是一个秃脑袋!而更让黄老头想不到的是,当他正一心忙活时,其中一个人悄悄揭开了他背后的灶锅,好像往锅里撒了什么东西。黄老头眼瞎耳朵却十分灵敏,听得动静故作不知,只是在做好活后醮了两手灯油,偷偷地抹在了那两人的衣背后。待送走二人,黄老头来到隔壁,叫来邻居刘五一辨认,撒在灶锅里的竟是砒霜!”
“说得不错,是砒霜!”黄瞎子慢悠悠地接上口,“没想到有人竟然暗害我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残疾之人,分明是要灭口!老瞎子我只好诈死——不然,那两人是不会放过我的!当然,蚯蚓临难还要蹦几蹦呐,老瞎子我也不能闭目等死,便让刘五报了案。”黄瞎子说着,突然用手往人群里一指,“撒砒霜的就是刚才那个喊‘和狗官拼了’的家伙,我在轿子中听得一清二楚!”
金平大惊,转身欲逃,早有捕快扑上前将他扭住,与此同时,另一个惊惶不安、不由自主直捂后背的金家奴仆也被捕快们按住。将两人反过背来,衣后背果然各有五个油迹斑斑的手指印!金平顿如抽了筋的癞皮狗,瘫软在地,边对周知县和徐县丞叩头,边指着金家父子道:“大人,不干……不干小人的事,是老爷和大少爷让我俩这样做的,还有,水华庵的尼姑也是他们叫我俩勒死的……”
威风一时的金家父子顿时浑身不停地筛起糠来,至此,讹尸案水落石出!
原来,妙真一落脚水华庵就被金贤文盯上了,两人一个爱慕财富,一个贪恋美色,一时打得火热。金贤文硬着头皮参加了乡试,为早一天回到妙真身边,一下考场便不顾家仇,厚着脸皮赖上了赵大夯的粮船,到古黄后连家也不回,先去了水月庵。两人一番欢聚后,毕竟父兄管束得严,金贤文提出要回家看看,情热如火的妙真哪里肯放,白天好吃好喝供着他,还给他买来了御寒的薄棉袄,要“拴住他的心”;夜里爽性趁金贤文熟睡,一剪刀将他的头发给剃了,把他变成了“游方尼姑”!一觉醒来,金贤文摸着自己的秃头,哭笑不得,只得又在庵中盘桓了半个月,最后实在熬不住对家人的担心了,半夜里悄悄起身,跑出了水华庵,直奔家中。更深夜静,月华如水,金贤文不敢敲家中大门,便从后墙翻进宅院,径去自己所居的后院房间,唤醒卓氏,叩开了房门。卓氏乍见丈夫成了不伦不类的和尚,大吃一惊。金贤文情知自己这模样瞒不得妻子,便一五一十把事情兜底道来。卓氏小户人家出身,性情懦弱,哪敢吵闹,忍着屈辱服侍丈夫睡下,又见他的鞋子已破旧不堪,便拿出老女佣新做的那双棉鞋放在榻前,以备他第二天换穿。谁料金贤文翻墙之时,已被金家巡夜的家丁发现,那家丁只见一个光头和尚熟门熟路地进了二少奶奶的房间,哪敢怠慢,急忙跑到前院,先告诉了大少爷,随后又去叫老爷的房门。鲁莽暴躁的金贤武一听可火了:没想到弟弟出门只几个月,这平时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卓氏竟私通起了和尚,真是无耻至极,堂堂金家岂能容她!当下抓起平常练武的大板斧,来到后院撬开弟媳的房门,进得内室,果见透过窗棂的月光照射下,卧床上并排躺着一男一女,那男的精光着头皮!金贤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手起斧落,先将那光头剁了下来!卓氏听得动静,吓得一个大翻身,又见大伯哥的板斧挥向自己,慌忙大叫:“啊呀,你……你砍的是你弟弟!”金贤武的手僵住了,点起灯烛一看,果真地上是弟弟的人头!
卓氏哽哽咽咽如此这般一说,金贤武手中的板斧“咚”一声落在了地上。这时,金伯明也赶了过来,父子俩恰似哑巴吃黄连,呜咽不已。
到底还是金伯明先止住悲,冷静下来:这事儿若传扬开去,金家脸面何在?应找个较体面的借口将这丢人现世的金贤文殡葬,猛想起前日与赵家的纠纷,不由有了主意。当下父子俩一番商议,先为金贤文穿好衣服和鞋袜,又叫起金平和两个心腹奴仆将金贤文的无头尸放在了赵大夯的粮船边,而金贤文的那个秃头,他们怕事情穿帮,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现世的……赵大夯入狱后,自以为得计的金家父子一为灭口,二为泄愤,又把妙真“处理”了。同样,为防止走漏风声,金家父子又急不可待地命金平毒害缝头的黄瞎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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