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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红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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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6 19:56: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风雨飘摇

  姨妈的第一个男人,是皤滩镇上吕家大少爷吕凤翔。吕大少爷不是个居家男人,婚后不久,便在广东投身军旅,成了国民革命军的一名年轻军官。老家偌大家业,便全靠姨妈支撑,姨妈是吕家大院一呼百应的当家少奶奶。

  那时,姨妈每次回娘家省亲,总是腰挎“盒子炮”,坐着“东洋马”,前呼后拥,很是威风排场。自小丧父丧母的妈妈和舅舅们能够在乱世长大成人,多亏了姨妈嫁了个好男人,多亏吕家的照应庇护。

  但正所谓福祸相倚,不可测度。这一天,姨妈正在账房和管家核对田租账目,吕家一个常年在外讨账追债的家仆大哭着一头抢了进来: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少爷……大少爷没了!

  吕凤翔几个月前还回来探亲,说他已经投身到一个叫“黄埔”的学校,重新当书生念书,怎么会突然没了呢?姨妈抬起头,直勾勾看着那报信家仆,一时竟蒙了。直到紧随家仆身后的棺木被抬进家门,姨妈这才明白丈夫没了。吕家大院儿头顶上的天,真的塌了!

  接下来,姨妈就是想哭也无暇了。年迈的公婆早已卧床多年,哪里受得了这样撕心裂肺的惨变?不待吕凤翔棺木入土,便也撒手西去。吕家大院儿接连的三桩丧事,直把姨妈折腾得夜不成寐,憔悴不堪。

  在民风古朴的皤滩,宗族意识和血亲观念如吕氏宗祠门前的百年银杏树一般不可撼动。吕家大少爷吕凤翔没有子嗣,和吕家大院儿最亲近的应该是吕家近支亲属。因此,吕大少爷坟头未干,吕家近支内亲及八竿子抡不到的外戚们便聚到一起,商量着要扒分吕家的上千亩良田和十几家生药铺。

  眼见皤滩镇最富裕的富户大家就要分崩离析,仙居县各路土匪也纷纷派出眼线踩点儿,想来分一杯羹。道貌岸然的亲戚们都面露狰狞,正牌子土匪们又岂能袖手旁观!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吕家大院儿藏有越王勾践“受国金盆”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好在姨妈嫁入吕家这几年掌管大院儿内外事务,已养成些不让须眉的巾帼气派。见眼下几个家丁不足以护院,便果断拿出成箱的银元,把一些青壮佃户长工们组织起来保家护院。为使佃户长工学会打枪放炮,还收编了几个“江湖侠客”作教官。同时姨妈还放出话说,吕家儿子虽死,儿媳尚在。一切觊觎吕家产业想趁火打劫的人无论远近亲疏,吕家大院儿都将以匪类视之!

  吕家内亲外戚们虽然垂涎吕家财产,到底不敢明抢明夺。于是就联合起来一纸大状,把姨妈告到仙居县国民政府。他们告姨妈不守妇道,在家克父母出嫁克公婆,是个不折不扣的“扫帚星”。克死丈夫公婆之后又勾结匪类,意图霸占吕家产业。为借助国民政府势力而达他们不可告人目的,这些人甚至不惜指山卖磨,把传说中的越王勾践的“受国金盆”,也许给了好古董的仙居县长麦其芳。

  这下,就算是姨妈再有能耐,恐怕也护持不住吕家大院儿的家业了。几十个人十几条枪对付土匪问题不大,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跟国民政府抗衡叫板。吕家大院儿就像狂风恶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沉没……

  二、招夫入赘

  乡间野夫村氓到底消息闭塞,见识浅陋。国民政府初开云霓气象正新,又岂是只认钱不讲理的前清朝廷“八字衙门”可比?

  国民政府仙居县长麦其芳虽是清末举人出身,却非拘泥不化之辈。接到吕族内亲外戚状子稍加查访,马上便洞悉那帮居心叵测之辈企图。当即便把他们好一顿训斥:吕凤翔以身殉国,便是革命烈士。革命烈士遗产,自然要受国民政府照抚保护。更何况,烈士遗孀刘映雪已经有身孕,皤滩吕家并未绝嗣。至于说吕家大院儿勾结匪类,则纯粹是家业受到威胁下的无奈之举,本县长这就令她解散私人武装。国民政府治下地方治安,自然由国民政府负责!

  吕少奶奶何时有了身孕?吕家大院儿内外,私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于是,国民政府一小队警察便在警察局长姜龙飞的带领下,开到皤滩镇上震慑匪类,维持地方治安。匪患迟迟不能尽除,国民政府警察则干脆住进了房屋众多的吕家大院儿!

  警察局长姜龙飞是姨妈的同乡,姨妈颇有以娘家人相视之意。再加上县长麦其芳也常来皤滩镇对警察们训诫,吕家大院儿中人和警察们相处得倒也融洽。堂堂国民政府警察,俨然成了吕家大院儿的保镖护院。

  吕家内亲外戚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恨透吃了原告帮被告的县长麦其芳。于是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人到省城托关系找人,并大肆散布谣言,诋毁国民政府仙居县长麦其芳。说麦其芳为霸占革命烈士遗孀刘映雪,进而侵吞吕家大院儿之目的,派警察入驻吕家大院儿,将革命烈士家园视为自己禁脔。

  流言很快便传到名闻江浙的省参议员“陈大脚”耳中。那“陈大脚”乃革命先驱,曾与“鉴湖女侠”秋瑾并称,向来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对民间欺辱妇女事情尤为痛恨。听到这事情,马上便向省参议院要了个“巡视大员”的头衔,杀气腾腾来仙居“除暴安良”。

  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陈大脚”在麦其芳的陪同下来到皤滩吕家大院儿,见姨妈虽然面色憔悴,眉眼间却有种不让须眉的倔强,不禁大生惺惺相惜之感。待看到进出吕家大院儿的姜龙飞,突然灵机一动。

  “刘映雪,既然你腹中已经怀了吕凤翔烈士遗孤,怎么可以继续这样内外操劳事必躬亲?再说烈士遗孤,岂可一出生便没有父亲?我看你和那个警察局长倒也般配,不如你招他入赘吕家,给烈士遗孤认个干爹吧!”“陈大脚”大大咧咧地对姨妈说。

  姨妈虽然也见过一些场面,不是拘谨之人,此时也不由为女“巡按大员”的信口开河目瞪口呆,一时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陈大脚”以为姨妈害羞,竟哈哈一笑当场拍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今天我和麦县长便一起来做大媒,玉成这桩好事!”

  恰好此时姜龙飞走进大院儿,“陈大脚”劈头就问:“姜龙飞,你怕不怕刘映雪克夫?若不怕,就脱了身上黑皮,做个吕家大院儿的上门女婿!若是怕呢,就赶紧带上你的人给我滚出吕家大院儿!孤男寡女同住一个院子,瓜田李下成何体统!”

  年轻的警察局长姜龙飞虽然对姨妈早有爱慕,事发突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见姨妈低头不语,索性也低头不答,而眼角眉梢的喜悦,分明透着一万分的愿意。

  有“陈大脚”大包大揽越俎代庖,姜龙飞颇为顺利地改随吕姓,入赘吕家大院儿,成了姨妈的第二个男人。消息传出,自然舆论大哗。此事不但吕家的内亲外戚们纷纷痛骂不已,便是仙居县长麦其芳,也因失去得力亲信而心中不快。但所有人的愤怒不快只能私下发泄,谁也不敢再出头生事。要知道“陈大脚”素来以国民政府女权主义议员自居,不但连省督军的桌子都敢拍,就是民国大总统,都要让她三分的。

  这样一来,就算麦其芳真的对吕家大院儿图谋不轨,恐怕也无计可施了吧?“怎么样,对我这番‘拉郎配’,总该满意了吧?”“陈大脚”回省城的那一天,得意地对前去送行的姨妈挤了挤眼睛。而此时,姨妈和“陈大脚”已经情同姐妹……

  三、家门不幸

  姨妈命硬克亲的传闻或许是真的。尽管她对迟生了整整两个月的遗腹子极是疼爱珍惜,大表哥吕承志还是没能长大成人。

  1942年冬天,在杭州念书的大表哥吕承志刚回家尚未洗去满面风尘,十几名日本鬼子便凶神恶煞般冲进吕家大院儿,不容分说,把他抓去了皤滩镇东的鬼子据点。惊变后姨妈和吕龙飞虽然不遗余力多方奔走,并把吕家数代人积蓄下来的真金白银泼水般往外抛洒,终究还是没能救下大表哥的性命。在一个寒风彻骨的冬夜,大表哥被刘家庄据点里的日本鬼子拉到镇外的沙滩,凶残地活埋了……

  吕承志的死讯传来,与仙居各方势力纵横捭阖,周旋二十年不落下风的姨妈再也支撑不住。一夜之间,不到四十岁的姨妈发如霜雪。

  也就是从那时起,没了精气神儿的姨妈对家业疏懒打理了。为打发无聊时光,她甚至抽上了大烟,整天不出卧房一步。如此一来,没了管束的吕龙飞便彻底暴露出做警察时候染上的恶习,渐渐堕落为镇上一条著名的赌棍——想必吕龙飞当年背弃仙居县长麦其芳的信任舍弃警察局长之位,本就是看好吕家家业,贪图安逸享受来着。如今,姨妈对偌大家业撒手,自然就轮到他说了算,由他为所欲为。于是,吕龙飞开始和镇上一些不三不四人物混到一起。天天不是在集镇上的酒肆妓院鬼混,便是出没于各村赌场聚赌。后来日本人看好吕家在皤滩一带的影响,便把谁也不愿意干的维持会长也让吕龙飞来做。

  维持会长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鬼子征集军粮。这样,鬼子每到军粮征集不及时,就强迫家大业大的吕家大院儿先行垫付。但吕家大院儿转过头再向周边百姓去讨要垫付给鬼子的粮食,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虽然他们因吕家大院儿出头而免遭了日本鬼子的洗劫骚扰。再后来,一些番号复杂的游击队路过皤滩,也来吕家大院儿找吕龙飞。既然吕家家大业大,总不能全都便宜了日本人吧?

  皤滩吕家大院儿和各方势力沆瀣一气,吕龙飞成了乱世之中钩挂多方的“万金油”。历朝历代都是皤滩积善之家的吕家,列祖列宗若知道家业被这么个“丧门星”把持糟蹋,只怕会气得活转过来。

  吕家的上千亩良田和十几家店铺,便这样在几年时间被变卖一空,吕家数代人修建的百年老宅,开始破败不堪,里外空荡荡的。但败家的“丧门星”吕龙飞还是不肯罢手,他常常于夜深人静时候,在吕家大院儿的个个院落厅堂游荡搜寻。家业变卖光了,自然不用再替日本人垫军粮,也少受过路游击队的勒索,但欠下的赌债还是要还的。何况要赌场翻本,总要想法儿变卖出些本钱来。为此,吕龙飞甚至把吕家大院儿的一些房门都挖下来送进了当铺。

  这一天夜里,吕龙飞又手持一把䦆头在院子里溜达,蓦地一回头,见已经很久不出房门的姨妈站在他的身后。姨妈冷冷盯着他,淡淡地说:“你就别费那份子心思了!其实,你入赘吕家大院儿的目的和麦其芳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什么越王勾践‘受国金盆’而来!我实话告诉你吧,吕家从来就没有什么‘受国金盆’。要在吕家大院儿找越王的‘受国金盆’,你还不如到镇外河滩上去挖孙悟空的金箍棒呢!”

  吕龙飞面对姨妈阴冷嘲弄的目光,讷讷半天才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当年我若不来皤滩,麦其芳不会饶我。好不容易入赘你们吕家不用听他支使了,又赶上乱世碰上了日本鬼子,你说让我怎么办?日本鬼子虽然把我们吕家偌大家业盘剥一空,可找不到‘受国金盆’,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们吕家,不会放过对我们整个村子的骚扰的。你身体成这样子,我总不能让你一个女流之辈抛头露面去应付日本人吧?”说罢,吕龙飞假惺惺过来搀扶疲弱的姨妈,姨妈叹息一声,轻轻推开吕龙飞:“这么说我和吕家大院周边父老乡亲还都该念你的好儿了?我虽足不出户,却也听说过,这几年镇上给日本鬼子办事儿的汉奸‘二鬼子’,常常莫名其妙就横尸街头。继续跟日本鬼子混,你就不怕有一天死于非命?我不图你的好儿,从今往后,你还是改回名字叫姜龙飞,好自为之吧!”说罢,便慢吞吞转身自己走回屋内,走进吕家大院儿难以言说的幽深和败落……

  而如今指望吕龙飞良心发现显然已不可能。待姨妈睡去,赌瘾难耐的吕龙飞又悄悄进屋,把姨妈房内的一对红木太师椅偷出来,连夜扛去了镇上的当铺……

  四、柳暗花明

  抗战八年来,出没于仙居县各地的游击队从来没有真正被消灭过。日本鬼子投降的第二天,皤滩左近的一支百十人的队伍近水楼台,抢先开进了镇东鬼子据点,并在龙街上接收敌产,清算汉奸。做过日本人维持会长,并给鬼子提供大批军粮的吕龙飞,自然首当其冲。

  吕家大院儿已经徒有其表,没有多少“敌产”可以接收。抗日功臣们把吕龙飞严刑拷打多日也没榨出丝毫油水,只好把他拉上镇外的河滩公审枪毙。

  就在皤滩镇上的人都拥上镇外河滩,心情颇为复杂地看这个把吕家家业败光,却也替百姓们挡了许多灾难的赌棍下场的时候,几十匹马如风一般冲上河滩,突破人群围墙来到主席台前,把吕龙飞从枪口下救了下来……

  一个身穿灰色军装的人跳上主席台,挥手止住骚动的人群大声说道:“皤滩的父老乡亲们,今天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郑重宣布,吕龙飞不但不是赌棍不是汉奸,还是我们的抗日功臣!正是由他通过赌场上的资助,我们的队伍才由游击队升格为正规新四军。如果不是他毁家报国,八年来不知有多少抗日战士会冻死在沟汊,不知有多少同胞百姓会饿死在荒郊野外……”

  就在那时,已经常年不下床的姨妈从床上一跃而起……

  姨妈一边疼爱地用盐水为吕龙飞擦拭伤口,一边嗔怒地埋怨:“你这闷嘴葫芦瞒得我好苦!你快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成了凤翔那样的人的?”

  吕龙飞却道:“我哪能与凤翔大哥相提并论。凤翔大哥是我们皤滩镇上最早的布尔什维克!他的儿子也是因为做着和父亲一样的事业,才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也就是在承志被鬼子杀害的那段日子,组织上的人找到了我……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将门虎子啊!如果承志能活下来,现在也该长成凤翔大哥那样的铁血好汉了……”

  姨妈顿时浮想联翩,良久无语。最后才郑重地看着吕龙飞说:“凤翔和承志当然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过……你也不差!其实,承志是你的儿子。当年若不是我买通麦其芳,买通了接生稳婆,吕家大院儿的家产,恐怕早就被那帮虎狼亲戚们扒分了!”

  吕龙飞悲喜交加,潸然泪下,口中喃喃说道:“我曾经有过那样的儿子,也不枉活一世了……我也告诉你吧少奶奶,其实,吕家大院儿藏有越王勾践‘受国金盆’的传说是真的,并且早就被我找到了。那些年如果我不故意装作嗜赌成性,故意作终日寻找‘受国金盆’之态,不但难以有效接济抗日队伍,吕家大院儿恐怕早就被翻得底儿朝天了!”

  正是因为吕家大院儿吕龙飞接济抗日队伍散尽家财,大姨妈一家才没有在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正是因为姨妈向国家献出传说中的“受国金盆”,吕家大院儿的故事这才引起国家相关部门重视,在“中山舰事件”中牺牲的早期共产党员吕凤翔之英名,才没有被历史烟尘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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