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喜欢薄荷糖的女子,从小就是。因为我有龅牙,我妈说,如果孩子有龅牙,可以吃点薄荷糖,龅牙就不会长那么快了。
后来我知道我妈骗了我。因为她怕我吃太多的糖,但是,一个满口薄荷味道的女孩子是不惹人讨厌的。
上大学后我还在吃薄荷糖,当然,除了吃薄荷糖之外,我还喜欢去楼顶上吹风。
楼顶上有好多白被子,我穿过那些白被子去吹风。我哪里会单纯地吹风呢,我是去看对面的一个男孩儿,他总在楼顶吹萨克斯,曲子随着风吹过来,美极了,我常常陶醉到不能自拔。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
他长得真好看,有点像金城武。我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我甚至都能看到他嘴唇上的茸毛,那么青那么绽放。对不起,请允许我用绽放这个词,我喜欢他微微弓起背来努力吹的感觉,《回家》是个烂俗的曲子,可是,他吹起来是不一样的。
直到天黑我才会下去,他是计算机系的许少楼,我是在听了他第三次吹萨克斯之后搞清楚这一点的。为此,我常常跟在他的后面,他去图书馆,我也去图书馆,他去食堂我也去食堂,他打篮球我就去看打篮球。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他。
除了我自己。这是我一个人的爱情,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个子不高,皮肤黑,有龅牙,我有些结巴,可谁能阻止我喜欢他呢?
除了我,很多女孩子也喜欢他。
我没有想到陈蕊蕊也会喜欢她。陈蕊蕊是我们中文系的系花,已经谈过三三两两的恋爱,陈蕊蕊漂亮得不像真的似的,如果说她是画中人,我是同意的。
陈蕊蕊穿什么都好看,总是华衣示人。一件件衣服逼得人没有了退路。陈蕊蕊不喜欢中文,陈蕊蕊什么都不喜欢,陈蕊蕊说,她只喜欢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衣服。
可是,陈蕊蕊看上了许少楼,陈蕊蕊说,戴小隐,麻烦你件事情,你给我写封情书吧,写给许少楼,好吗?
我一惊。可马上就答应了下来,不能够爱许少楼,那么,写一封情书也是好的。
在那个雨夜,我写了一封情书给许少楼,我写了一万多字,漂亮的柳体,我把自己知道的唐诗宋词全用上了,不但如此,因为深深地喜欢他,我写时还差点把眼泪掉到上面。
许少楼,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你呀。在写完这封信后,我病了一场。而陈蕊蕊夸我,戴小隐,你这样的天才,真的可以去写小说了。
那时有很多女孩子追求完美得如同童话的许少楼,可是许少楼接受了陈蕊蕊。陈蕊蕊说,戴小隐,你功劳太大了,许少楼说了,如果没有这封让人滴泪的情书,他或许不会选择我的。
我漠然地说,那么,你请我去吃哈根达斯吧。
我吃了陈蕊蕊三个哈根达斯,让她破费不少。
可我还是哭了。
当我穿过那些白被子去听许少楼吹萨克斯时,我哭了。远远地,他看着我,放下手中的萨克斯,我们就那么对视着,两个楼之间有几十米,他以为我是谁?
我挥了挥手中的纱巾,我的纱巾是蓝紫色的,一种特别忧郁的颜色。我看到他也挥了挥手,这,是和我说再见吗?
那件蓝紫色的纱巾,我再也没有围过,我把它放在了箱子底,直到毕业。
二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北京。我们,是指陈蕊蕊、许少楼和我。
陈蕊蕊和许少楼不停地吵吵闹闹,吵过之后他们总是来找我,许少楼不停地和我诉说着陈蕊蕊的种种缺点,太爱花钱,太虚荣,而且总和别的男人出去应酬,撒谎骗他。
陈蕊蕊的理由是,他是个文艺男青年,实在是没有多少意思,你看,在北京吃也要钱穿也要钱,还有,房子就是个大问题。陈蕊蕊说,有个北京的男人在追求他,她已经动摇了。
你不能。我呵斥她。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怎么做?陈蕊蕊学会了抽烟,脸上有股抹不去的风尘气,我抢过她的烟:许少楼很爱你,你真的不能。
可她仍然说了分手。
第二天,许少楼就消失了,从北京这个城市消失了。
他把自己的东西全托交给了我,然后留了一张字条给我,小隐,我走了,去挣钱了,什么时候有了钱,再来找她。
他还是不能忘记她。他的心里只有她。
收拾他的东西,我看到了那封信,我写给他的那封信。被保存得那么完整,在信的边上,还有他的批注,我的每句话,他都做了解释,比如,我说到音乐,说到京剧,说到萨克斯,他都会写上:亲爱的,我也喜欢啊。看来,我们是绝配啊。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是的,几年之后,我的眼泪终于掉到了信纸上。
里面还有一包送我的东西,是一大包薄荷糖,许少楼说,小隐,我知道你喜欢吃薄荷糖,你一直为我们的事情费心,这薄荷糖,送给你。其实,你的牙一点儿也不难看,你看,巩俐也是有龅牙的,她多好看。
我捧着那包薄荷糖,哭了。
正好是一百颗薄荷糖,准备三天吃一颗,吃完这些糖的时候,如果他还不回来,我就准备去找他。
哪怕他笑话我,我也要告诉他,我爱他。
三
陈蕊蕊结婚走了。她到底嫁给了那个做方便面的香港人。
我没有去做她的伴娘,她在电话中骂了我,说我太不够哥儿们了,说我怎么会和许少楼站在一起?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许少楼,许少楼沉默了好久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小隐,南方一直在下雨。
许少楼,你可以为我吹萨克斯吗?我想听。
我试图把他从忧郁的气氛中拉出来,我能闻到他身上发霉的味道,此时的许少楼,身在福州,在离我几千公里的一个城市,他说,你知道吗,闽南话真的是很好听的。可惜陈蕊蕊不爱听。
我想说我喜欢听,可是我说不出口。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告诉许少楼,你留下的东西都完整无损地在我这里呢,你的那只小乌龟活得特别好,你的那盆橡皮树又长了一片叶子,你的衬衣我给你晾晒过了,你给的薄荷糖我吃掉三十颗了……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说着家长里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把许少楼的东西照顾得这么好。
许少楼走了半年的时候,我吃掉了五十颗薄荷糖。我的身边,也有一个不错的男孩儿追求我,是公司里新来的人大毕业生,他高我一个头,总是低下头说,小隐,你头发里有好闻的薄荷味。
呵,我说,那是因为我吃了薄荷糖。
他约我去看《梦想照进现实》,我给许少楼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今天可能去看一场电影,老徐的新片,和一个男孩儿。
许少楼好久没有回短信。
如果平时,我的短信过去,他五分钟之内肯定回复,哪怕发我个黄段子。他说,我是他的氧气,他到了高原,得吸一段时间氧气。
于是我对大男孩儿说,对不起,我今天晚上要加班,不去了。许少楼没有回短信,这说明,他在乎我?
我说不准。可心里有了窃喜。
半夜,我接到他的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
小隐,老徐的电影如何?据说江郎才尽,据说一般。
我没去看。我老实地回答了。
太可惜了,他说,我以为你去了呢。对了,薄荷糖还有多少颗?
三颗,我说,只剩下三颗。
还要吗?
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说什么?
四
许少楼出现在我面前时,又是春天了。满街的桃红柳绿,许少楼让我给他寄了一本我大学时的书,就是那本枯燥的《汉语言文学》,我说你要这个做什么?他只说是替别人借的。
书寄过去之后,人就回来了。
此时,我口袋里还有一粒薄荷糖,我发现自从吃糖后,我的牙齿很白,不但如此,毕业后我还长了三厘米,而且,我学会了化妆,镜子里的我不那么难看了。
关键是,我常常会把镜子当成许少楼,照来照去,我妈说,爱照镜子的女孩子不是好女孩。可我觉得我是。
许少楼推门进来时,我正在给那些他留下的花草施肥。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
他嘻嘻一笑,然后说,戴小隐,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我是近视眼,我总把对面楼上的女孩当成了陈蕊蕊,但现在我确定那是你,因为,那封信是你写的,你写了这个细节,而和陈蕊蕊谈恋爱时,她根本不曾提过这个细节。你的《汉语言文学》这本书上,有和那封信一模一样的笔迹。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终于明白他要我那本书干什么了。
那又如何?我小声嘟囔着。
他走近我,傻瓜,我一直喜欢的是写信的那个女子,一直喜欢的是那个穿过白被子听我吹萨克斯的女子,对了,你应该有一条蓝紫色的纱巾,你有吗?
我走进屋子,拿出那条纱巾,然后围上说,看,是它吗?
我看到许少楼的眼里闪出动人的光芒,他让我打开手,然后说,闭上眼。
轻轻地,我闭上眼睛,然后,我闻到了薄荷的清香。
是一大把薄荷糖,许少楼俯在我耳边说,戴小隐,我能给你吃一辈子薄荷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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