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是激活爱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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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6日中午，我和几个志愿者奔波在成都市区的医院和灾民救助点之间送水，帮助灾民联系亲友。在位于成都市浆洗街的武警医院的帐篷医疗点，在呻吟、细微的哭泣与孩子的吵闹中，我被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强烈地吸引住了。

　　泪水，让人们凝聚在一起

　　小姑娘名叫李倩，刚满5岁，正在读幼儿园。她的妈妈大约二十六七岁，显得很清瘦，靠在一旁，眼圈红肿，用手捂着鼻子流泪。她们来自四川绵竹市遵道镇龙泉村三组，爸爸在成都打工，由于通讯中断，他们失去了联系。

　　小李倩在遵道镇的欢欢幼儿园读书，妈妈陈燕是绵竹市一家私立幼儿园的老师。欢欢幼儿园是遵道镇条件较好的幼儿园，拥有一幢三层水泥楼，计三个不同的班级。正是这幢水泥楼，在5·12汶川大地震的强烈晃动中瞬间倒塌，85名孩子和4名老师立即被埋进废墟。

　　陈燕对我说，5月12日大地震发生几秒钟后，小李倩所在班级位于二楼，孩子的老师叫瞿万容，大约四十多岁，尽管文弱，她显得十分镇静，在剧烈的摇晃中，她向还在午睡的孩子们大喊：“同学们，赶快用被子蒙住头！”她没有多少气力，但顺手抱住了两名被地震摇下床铺的孩子，刚准备跨出教室，就在这时，整个教室被巨大的震波撕裂，三层楼房像纸盒子一样被压瘪，“就像20辆火车从空中开过来一样，窗玻璃变成碎渣。天空在变色，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

　　所有孩子和老师立即陷落下去！

　　大家被吓懵了。开始死寂，接着是极度的混乱。遵道镇已经面目全非了，如同一个爆破试验场，孩子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顾不了自己的安危，拼命从废墟里爬出来，顾不了自己的伤痛，只要还能走的，都向幼儿园方向赶来。他们用手在废墟里刨着，掀动断裂的楼板，哭喊着，寻找着自己的娃娃。这个场面感染着镇上的幸存者，他们纷纷从极度惊慌里平息下来，赶到废墟中寻找孩子。正如一首诗所描绘的那样：如果呼喊能够让你苏醒，呼喊就从来没有停止；如果能够为你刨出一线生机，哪怕妈妈的手变成白骨！泪水，让人们凝聚在一起。

　　师道

　　由于小李倩在教室里的位置靠近后房梁，楼房倾倒，她被一根巨大的钢筋房梁死死挡在一个角落。头在咕咕冒血，右脚被一根梁压住了脚趾，她痛得已经喊不出来了。但是，她看见了自己要好的小伙伴杨佳果（音）也在这个角落，杨佳果满头是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脚上。小李倩不敢再看，她拼命闭上眼睛。

　　杨佳果的哭声，逐渐沙哑，突然，她不再挣扎了……

　　孩子的家长很快就聚集在幼儿园废墟周围，不停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声音在漫天尘埃里弥漫。开始，孩子们还能在废墟中发出微弱的回应，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逝去，回应声越来越弱。由于水泥板太重，又被一些钢筋牵扯，家长们也只能无奈地坐在废墟边上，焦急地等待着救援队伍的到来。

　　来自绵竹市的消防队员逐渐抵达遵道镇，随着楼板逐渐被掀开，人们看到了悲壮的一幕：小李倩所在大班的瞿万容老师，用自己柔弱的背脊，死死抵挡着垮塌下来的水泥板，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好像一个流尽鲜血的圣母，手里还紧紧牵着一名小孩，这个孩子经抢救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幼儿园园长李娟，回忆起瞿万容老师被救援队发现的情形，泣不成声。其实，在5·12大地震中，很多老师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师道”书写下了最权威的诠释。北川希望小学李素芳老师掩护自己班上的50个孩子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又赶紧跑去救助其他班的孩子，年过半百的她不顾头被掉下的水泥块砸伤，和另外几位老师一起，硬是用手抠出了被埋住的最后两个学生。血把整个左臂染红了，她竟然没有知觉……

　　经过初步清点，中午在欢欢幼儿园吃饭、午睡的85名孩子，五十多名小孩和三名老师死亡，两名老师受重伤，1名孩子生死未卜，总共救出了27名重伤儿童。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些献身的老师：瞿万容老师、汪老师、陈老师！

　　孩子的遗体被一具具寻找出来，四周那一双双绝望与希望互织的眼睛，死死盯住救援队的一举一动。每当找到一个孩子，总有轻微的欢呼，但更多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嚎啕。由于遗体太多，无法找到为孩子遮盖的塑料布、棉布。此时余震未了，楼房随时都有继续垮塌的危险，在当地经营布料生意的贺思萍知道后，二话没说，冒着危险一口气冲上摇晃的店铺二楼，为救援队搬来一匹红色呢子布，为孩子保住了最后的尊严。贺思萍满脸是泪：“这些死去的娃娃，全部年龄加起来才二百多岁，他们死得太冤了……”

　　在同一时刻，小李倩的妈妈陈燕所在的仁泽幼儿园由于是平房，几名老师分别抱着、护着孩子们离开教室，事后清点，竟然无一人死亡，连受伤的都没有，这不能不说是绵竹市的一个真正的奇迹。当时陈燕认为，由于仁泽幼儿园没有什么损失，周边房子是有些垮塌的，但应该不会很严重。她哪里知道，在城市之外，看到的情况就远非自己所想像的了。

　　看到幼儿园的孩子们大体安全了，陈燕才跨上自行车往遵道镇飞奔——哪里是飞奔，简直是连滚带爬。她越来越感到不妙。这6公里乡间公路，对陈燕来说，平时大概只花40分钟就可以走完。但今天，熟悉的道路却是世界上最难穿行的险境。由于山体垮塌，她用尽力气，最后只有弃车步行。她花了2个小时，向镇子的方向望去——那还是自己熟悉的遵道镇吗？

　　“天呐，我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就在绝望之际，她看见婆婆背着小李倩正从镇子的方向颠簸而来。

　　婆婆从自己的内衣上撕下一块白布，裹住小李倩的头部创口，血早已经浸湿了大片。更让她揪心的，是小李倩的右脚的脚趾，却是一片模糊。小李倩一见妈妈，母女抱头痛哭。

　　她们立即返回绵竹市。在路上，陈燕才逐渐发现，看不到一栋完好的农舍了，四周除了连续不断的余震发出的轰鸣，间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婆婆说，遵道镇的镇长已经在大震中死亡。新华社记者叶建平后来证实，当地80%农房垮塌，已造成至少400人死亡……初步估计百分之九十的人无家可归！

　　妈妈不哭，我也不哭

　　经设立在绵竹市体育场的红十字会初步检查，小李倩头部的创口立即得到了救治，缝了几针，无大碍。麻烦的是她的脚伤。由于事发突然，当地红十字会的很多药品、器械已经被埋，急需手术的病人很多，麻醉药已经用完。但小李倩的右脚趾已经粉碎性破损，必须立即截去那根脚趾，不然一旦延误，发生感染的可能性极大，可能会截去右下肢。

　　在如此两难的面前，妈妈说，那就做手术吧！我们可以想像，一个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但她所遭受的痛苦，却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听见从手术室传来的小李倩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哭得昏了过去……医生、志愿者们扶着陈燕，给她鼓励，给她安慰，让她慢慢平息下来。

　　半晌，小李倩被抱出来，看见妈妈在哭，小李倩突然说了一句让妈妈今生难忘的话：“妈妈！瞿老师已经死了，妈妈不哭，我也不哭。”

　　但一说完，她又大哭起来……

　　现在，小李倩坐在我跟前，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带去的水果，她连摸都不摸，我心里一阵发颤。她用一种让人发冷的眼神看着我，充满了迷惘、心悸以及大痛之后的麻木。她好像痛懵了。陈燕告诉我，这几天来，小李倩一反常态，很少说话。睡梦里经常被余震摇醒，她又会大喊：婆婆救救我！这让帐篷里的灾民们感慨不已。

　　杨佳果也得救了。我告诉小李倩，杨佳果还会是你的好朋友。她点点头：“我们还会一起玩！”

　　临走时，我请陈燕给我留一个地址，我说，这篇采访的文章发表了，我会寄一份给她们。小李倩的妈妈立即泪如泉涌：“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地址？我们连家都没有了，遵道镇也被抹去了……”

　　这种从我脚心漫延而起的悲痛，冰火交织，不亲历是万难感受得到的。但悲痛感，是一个正直、和谐、充满善意的社会必不可少的人性之根。在这次8。0级地震的灾难面前，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价值观已经被深深震撼。在废墟面前，爱让一个时代聚为长城。

　　因为——悲痛是激活爱的动力。祝愿小李倩和她妈妈，相信她们一定会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拥有属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