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还有一年活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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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茶在光合作用书屋乱翻书，翻到一个美国作者写的流行小说。一看就是好莱坞风：两个女人，初识便十分投契。其中一个刚刚失恋，并且成功瘦身28磅（或者38磅，小茶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好大一坨肉）。另一个自然十分艳羡（当然羡的是失重，不是失恋啦），遂向之求教秘诀。当时俩人正同乘一辆疾驰的车，那一个很热心，即刻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探身去拿搁在后座的“瘦身秘籍”。谁知天公作弄，正好出了车祸……

　　身系安全带活下来的这一个，自然十分愧疚。在整理女友的遗物时，她发现一张“25岁生日以前必须完成的梦想清单”。如你所料，一个24岁半大都市好姑娘的梦想，必然既清新温暖，又无聊扭曲，譬如：既有“做义工”，又有“在大街上吻一个陌生人”……

　　小茶笑起来，轻轻地放下了那本书……她回过头，再回头，终于还是走了。呵———桥段太熟了，虽感亲切，到底无趣。

　　这也就是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孩子才有的闲情与勇气吧。如你所料，当年（呵多么悲怆的一个字眼），小茶也曾有过这样一张———呃是，梦想清单。至为可笑的是，与上头提到的那张，内容、规模都差不多。巴巴相隔半个地球、快要10年的———啧啧，真是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

　　那是大学刚刚毕业时分配的小茶。眼睛闪光而空洞，表情昂扬而犹疑。机关办公室漫长枯坐的午后，忽而出离愤怒：难道，我这一世，就这样枯坐成对桌那爬个三楼亦喘作一团的40岁老大姐？！遂提笔铺纸，气息不匀，手有点抖，如写临刑自白：

　　1。拥有彼此相爱的人。

　　2。如果不能拥有一个花园，起码可以打理一个开满鲜花的露台。

　　3。学会驾驶和游泳。

　　4。掌握除英语以外的另一门外语（or法语or意大利语or西班牙语……）。

　　5。为自己的相貌负责。

　　6。走遍全世界。

　　7。出一本书。

　　……

　　Stop！Stop！往事休提。分明一个个大耳刮子劈面而来，而小茶的两臂双脚，正被冥冥中的无形巨爪紧紧箍住……活该，谁说吹牛不上税。给我狠狠打。

　　毫无疑问，相较开头小说里不幸失去生命的女孩子，小茶的漫长苟活可谓生不如死———那个女孩子去世后，活下来的这一个既悲恸又惭愧，遂继承女友遗志，在对方25岁冥寿到来前，将清单上列举的种种，甭管靠谱不靠谱的，费劲巴拉地给予了一一完满。同时，顺理成章，她发现自己的人生起了微妙而巨大的良好变化。可是，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茶，连当初写下的梦想都记不囫囵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小茶忽然想起，曾经她约Coco一起去采访余男的情景。对，就是那个出身高知，并且一再获得国际奖项的相对低调女演员。

　　这么多年来，编辑小茶的作者换了N茬，但Coco一直没有被淘汰，肯定是有缘由的。比如，那一回，她就笑吟吟地问起那个不爱笑的酷女孩：“假如还有一年活头儿，你会做些什么？”酷酷的余男头一回笑了：“啊，我会读书和拍戏。读到死，拍到亡。”

　　真是一个美丽的问题&够酷的答案。一旁的小茶也不由莞尔。笑纹未退，Coco忽而转向她：“那你呢？”

　　小茶赶紧继续笑纹袅袅：“Dear，不要开小差，继续采访。”Coco和余男一起笑起来。哈，不知道老板升小茶，是不是因为她插科打诨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但是……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去容易拔出来难。何况聪明的人，通常不肯轻易放过他人：“假如还有一年活头儿，你会做些什么？”

　　采访完毕，在面酷吃饭的时候，Coco再次注视小茶：“你还会读书吗？还要写作吗？这可都是平日里你自诩的最爱。”

　　小茶感觉被逼到墙角，两千瓦探照灯直射囟门———哎，怨不得男人不爱找所谓聪明女子———她出汗了：“我，我……”

　　咳，不就是一死吗？这个世界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对都市矫情女子小茶来说，多如牛毛。她倏地抬起头，笑眼眯眯：“不读了，不写了。既然这一局注定输了，谁还苦哈哈做那劳什子。我就环游世界去吧，外加尽可能多地做些义工。”

　　Coco却没有笑：“那说明读书和写作，根本不是你最喜欢做的事。”

　　小茶整个人凝住了。是，曾经，在做毕淑敏推荐的心理小游戏“生命中的五样”时（就是夜深人静，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下你以为生命里最重要的五样东西；然后，一样一样重重地涂抹掉，丁点儿痕迹也不要留，最后留下的，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其余事物的重要性以此类推），在白纸上闪着最后的、寂寞的、光影的，就是“写字”二字。而“读书”自然是与之如影相随的。对于那样的测试结果，她一直感到羞愧，从而一直没有跟父母，更没有跟彼时男友提起过……

　　也许因为，那已是数年前的事了？都说人的需求，是随着年龄段不同而更改的。显然，时下的小茶已不是“唯有工作不会辜负你”的拥趸。这种变化好坏且不论，有一点却毋庸质疑，那就是：现时小茶之所需，倘或一直不死，其实更难达成。

　　小茶忽然想起，某次饭局，照例无聊，幸好有一句话令小茶觉得总算没有白来———有位女熟人，点起一支烟，恹恹说道：“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混吃等死。”座中其他人等听了无可无不可，唯有小茶兴奋而好奇：“那你怎么不自杀呢？”

　　那离异&能干美女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懒得。唉，真可惜坚持抽烟、晚睡、生闲气，都得不了癌症……”停一停，眼中忽然闪过极光般雪亮，“所以，我常常希望能有颗行星，即将撞上地球———”

　　小茶失笑：呵，所以，还得说是好莱坞窝心，向来体恤这班眼高手低、色厉内荏之无聊都市人。它们还真造出过这样一部片子：太平盛世，无限烦恼，胜在天文局忽然发出警报：18天后，某颗跟世人一般活得不耐烦的行星就要撞上地球……大伙与其说是感到痛苦，不如说是觉得刺激吧？何况是大家同死，而不是某人独亡。

　　可惜事实证明：行星们都比大伙惜命。不得已明早还得纷纷爬起来上班打卡……每天来回路上就要耗掉两小时，一年365天，刨去节假日，添上加班，一年竟有七百来小时，亦即三十天左右堵在路上———也难怪那名饭局美女厌世。

　　18天活头相较一年，自然是另一重天地，另一番作为。犹记得那一天，小茶说起这部片子，在座诸位怔了一怔，纷纷恍惚而璀璨地笑了：原本预计支撑几十年的幸福，现在只需在18天内花光，那感觉，会不会堪比瘾君子一跤跌进罂粟丛？厌世美女笑：“哈！届时，认为这世界是用来玩弄、而非建设的‘坏男人’‘坏女人’们一定走俏得惊人吧？活一秒少一秒的人了，谁还在意会不会细水长流，能不能天长地久？”

　　哈，可不，18天正好用来谈一场“只若初见”的恋爱，彼此还没有来得及恶形恶状，一切便都结束了……真浪漫真凄美。

　　而假如……明天即是世界末日呢？此念一出，小茶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右手，忽而恶毒掐住自个儿陡生拔步冲动的大腿———胜在面上赔笑如许———她想去找谁？呵没错，有些男人是用来陪伴一生的，而有些男人适宜陪伴一夜。小茶迄今尚不曾“一夜”过———假如她的日子还很长，那么也许，这值得嘉许；假如明晨她就被汽车撞死了，那么委实，这真是笑话。

　　可惜小茶明晨被汽车撞死的概率低到寒酸。好在倘若加上飞机失事、火车出轨、天然气泄漏、电线老化、怪病侵袭、风吹广告牌、抢劫杀人、遭男友暴打……等现代都市常见意外，并且时间上翻365倍的话，小茶死掉的几率就多多了。所以，不如她的后半生，尝试以“还有一年活头儿”的名义来活？

　　列出死前最想要做的若干事，然后，提住一口气，含笑跟狗日的时间较一把劲儿———好是好，可是，会不会自欺欺人了点儿？

　　管他，励志这回事，一向是自欺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