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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冬,那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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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3 18:20: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977年的冬天真冷,西北风尖利地呼号着钻进龇牙咧嘴的窗缝,夹杂着妈妈一阵阵爆发的咳嗽,和着她偶尔喷出的一口血,让恐惧和寒冷一样,从肉皮钻进我们的骨缝。妈妈的肺结核已经很严重,可先去住院的,竟然是奶奶。她突发了脑中风。这病,是不能撑的。

  家里穷得连自行车都没有,爸爸每天步行往返于城市和乡村。几天以后,奶奶睁开了眼睛,爸爸松的一口气吐出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妈妈再也撑不下去了,住进了结核病院。苦难的轮番催逼,让才28岁的爸爸突发性耳聋,我们跟他说话都要大喊大叫,他则侧着头用手罩着耳朵大喊:“啊?啊?你说啥?”后来他说,那时候火车的鸣叫在他耳朵里就像蚊子哼哼。

  雪上连冰。

  爸爸每天天不亮就做好饭,生着火炉,然后进城。我和四岁的小妹,两岁的小弟,蜷缩在炕上等着。天大黑了,爸爸才会回来。

  那一年我七岁。

  偶尔,学校育红班的老师——来自长春的知青王丽菊(音),会到家里来看看我们。正是她先发现了弟弟咳得不对劲,他的两个脸蛋跟涂了胭脂一样通红通红。王丽菊老师在屋子地下焦急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说,再拖孩子就完了。

  后来爸爸告诉我们,当那个娇气的城市女孩背着弟弟赶了十几里路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被命运折磨得麻木的爸爸居然忘了感恩,心拘挛成了一团。

  王丽菊跟爸爸抱着弟弟奔向了儿童医院。老医生询问几句就呵斥起来:“一天咳嗽几遍不知道,咳嗽多久了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当的爹妈?养不过来还生那么多?”

  爸爸茫然地盯着医生的口型不知所措,王丽菊赶紧说:“大夫,你别说他了,他的耳朵都急聋了,他家还有俩在医院躺着的呢。”医生的脸一下松弛下来:“嘿呀,咋还有这样的人家啊?”就赶紧为弟弟检查,结论是百日咳,也得住院。

  几十年里,从茅草屋到新楼房,这些发霉的往事被妈妈翻来覆去无数次晾晒。日子好了,要说,当忆苦思甜;日子苦了,更得说——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还有什么难是咱一家人扛不动的?只是每絮叨一次,听的人也好,说的人也罢,泪线总是比回忆更绵长。

  茅草房里只剩下我和妹妹,王丽菊老师也不再来,知青都回城过年了,她还要去医院帮着护理小弟。

  那年月的柴禾得省着烧,火炕很快就在屁股下拔凉拔凉。铁炉子里烧的是廉价的舒兰煤,为了廉上加廉,买的都是煤面子,所以每次爸爸走了没多久炉火就被压死了。

  西北风卷着冒烟雪咆哮来去,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力摇撼着破败的窗棂,撞击出一阵阵渗人的号叫,窗玻璃上的霜花终日不化。一个个暗沉沉的白日,我把小妹抱在怀里,盯着那惨淡的日影一点一点向西移动,盼天黑。

  妈妈的病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肺痨”,这是那个年月的绝症,有传染性。村里又没什么本家,是没谁敢上我家来的。那扇老旧的房门,只有爸爸回来才会被推开。

  我和妹妹的头开始痒,妹妹尤其严重,抓破的地方都是一块一块的黄疮。抓破的水流到哪儿,哪儿就又是一块新疮。

  那天,房门吱呀一声响,闪进来一个鲜亮的红棉袄,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媳妇!她对我们粲然一笑,黯淡的屋子突然亮堂起来,我认出来了,她是屯东头老赵家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儿,按村里的辈分我应该叫她大嫂。

  大嫂看看蜷缩在被子里的我和妹妹,摸摸冰凉的炕席,眼圈就有点红。她抄起炉钩子去捅炉子,一股暗黄的烟柱腾地窜起,呛得她猛咳起来。

  炉膛里终于燃起了火苗,屋子里暖和了点儿。

  大嫂翻看着我们脏兮兮的头发,拿起剪刀,轻轻剪起来。

  妹妹头上的疮多,头发越剪越短,最后不得不变成了一个小秃瓢儿。她看着镜子哇哇大哭,大嫂怎么也哄不好,急得在地上转了一会圈儿,拉开门跑了出去。很快她就回来了,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顶小黄军帽,给我们戴在头上,这可是那个年代的时髦玩意儿,妹妹才破涕为笑。

  从那天起,大嫂每天都到家里来,给我们上药,烧炕,看炉子。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手又轻又软,换药的时候很舒服。冻结在我们心里的冰块似乎被大嫂的笑脸暖化了,屋子里开始传出笑声。

  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频频出入我家,大嫂没少挨婆婆的白眼。虽然是一个村住着,可赵家跟我家素无来往,大嫂也并不认识我爸妈。她对人说,知道了我家的事儿,不来看看,心里过不去。

  苦难到了顶儿,就该回头了。弟弟最先痊愈,被城里的舅舅接过去住,奶奶出院以后直接去了大伯家,妈妈回家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一家人终于团聚。爸爸的耳聋逐渐减轻,妹妹的秃瓢上也长出了短短的头发。

  那个除夕夜,妈妈哭着说,别忘了这份儿苦,更别忘了这两个好女人。

  第二年,王丽菊被抽调回城,辗转定居在了南方大城市,听说过得挺好。而那位善良的大嫂,没多久就跟着丈夫搬到城市定居。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好,因为不生育,大嫂经常被丈夫痛打。还不到三十岁,她就在一次激烈的家暴后上吊离世了,被草草埋在我们村的乱葬岗。

  妈妈去世以后,我们姐弟每逢年节都要去祭奠,每一次,我的目光都要在那些蓬蒿掩映的无主坟上长久地梭巡,那张好看的脸也总会穿越时空在眼前微笑定格。可是大嫂,荒冢累累,哪一座才是你的魂归之所?我们只能把分给她的那份纸钱写上名字焚化,却每一次都要唏嘘不止——我们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得一次次在纸钱上写下几个大字:天堂,大嫂收。

  那么慈悲美丽的灵魂,一定是会被安放在天堂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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