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7-10-19 08:33:51

听来的圣诞故事

  我和奥吉·雷恩认识将近11年了。他在布鲁克林中心考特大街的一家雪茄店当售货员。只有在那家店才可以买到我钟爱的荷兰雪茄,所以我常常去那里。奥吉身材瘦小,经常穿一件带帽兜的蓝色运动衫。他的性情有些古怪,喜欢搞恶作剧,喜欢说俏皮话,总是讲一些与天气、大都会棒球队或者华盛顿政客们有关的趣事。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些。然而,几年前的一天,他在店里翻阅一本杂志时,碰巧看到一篇关于我的作品的书评。书评里附有我的照片,他因此知道那是我。自那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对奥吉而言,我不再仅仅是一个顾客,而是一个名人。多数人对书和作家比较关注,但奥吉更甚,因为他自认为是个艺术家。破解了我的身份秘密后,他便将我视为同党、知己和兄弟。说实话,我觉得这很尴尬。随后,不可避免的时刻来了,他问我是否愿意看他拍的照片。鉴于他的热情和善意,我似乎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在商店后面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里,奥吉打开纸箱,拿出12本一模一样的黑色相册。他说,在过去12年里,每天早上7点整,他都会站在大西洋大道和克林顿街的交会处,从同一个位置取景,拍一张彩色照片。至今,他已经拍了4000多张照片。

  翻阅着这些相册,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最令人费解的东西。所有的照片都一样,表现得极度重复,令人感觉麻木,相同的街道与建筑反复出现。我想不出要对奥吉说些什么,于是继续翻看,不时点头假装赞许。奥吉显得很平静,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但在我看了几分钟之后,他突然打断我,说道:“你看得太快了,不慢下来的话,你就无法理解它。”

  我拿起另一本相册,迫使自己给予细节更多的关注。我注意到天气的变化,还有与季节更替同时发生的光线、角度的变化。最后,我终于能够察觉到人流与车流的细微差别,能够预测不同日子的节奏。然后,一点一滴地,我开始认出照片中的脸庞。了解照片中的人后,我开始研究他们的姿态,他们每天路过的方式,试图从照片显示的信息中揣摩他们的心情。我仿佛能够想象出他们每个人的故事,似乎能够洞悉他们那些深藏不露的秘密。我拿起另一本相册,不再觉得无聊,不再如最初那般迷惑不解。我意识到,奥吉是在拍摄时间,包括自然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他将自己置身于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拍摄时间,并心甘情愿地视之為自己的事情,他守候在自己选定的那个空间里。看着我在研究他的作品,奥吉一直开心地笑着。随后,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开始吟诵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句子。“明日明日复明日,”他轻声吟道,“时间悄然迈着碎步。”那时我明白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件事之后他又拍摄了2000多张照片,其间,我和奥吉多次讨论他的作品。但直到上个星期我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得到照相机并开始拍照的。

  那一周的早些时候,《纽约时报》的一位编辑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愿意为圣诞节当天出版的报纸写一个小故事。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那人极富魅力且一再坚持,临近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愿意试一试。然而我刚挂断电话,就陷入深深的惶恐之中。“圣诞故事”这个短语让我产生了不愉快的联想,让我想起那些糟糕的、虚伪的、甜腻腻的、感伤的故事。即使最好的圣诞故事,也不过是美梦成真,成人的童话——假如我允许自己写那种东西,我就完蛋了。

  我的圣诞故事毫无头绪。周四,我出去散步,花了很长时间,希望室外的空气能使脑子清醒一些。中午刚过,我停下来想买些喜欢的雪茄。奥吉在店里,他一如往常地站在柜台后面。他问我近来可好,我毫无目的地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圣诞故事?”他说道,“就这个?朋友,如果你请我吃午饭,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最棒的圣诞故事。我保证,故事中的每个词都是真的。”

  我们走进一家狭小而热闹的熟食店,点了些吃的,然后奥吉就开始讲述他的圣诞故事。

  “故事发生在1972年的夏天,”他说,“有一天早上,一个年轻人到店里偷东西。他20岁左右的样子。我觉得一生中从未见过比他更可怜的商店窃贼了。他站在远处靠墙放平价书的书架旁,往雨衣口袋里塞书。那时恰好很多人围在柜台旁,所以刚开始我并没有看见他。发现他在偷东西,我脱口大叫一声。他像受惊的野兔一般落荒而逃。等我从柜台后面冲出来,他正沿着大西洋大道一路狂奔。追了他近半个街区后,我放弃了。他身上掉下一样东西,既然我不想再追,就弯下腰去看看是什么。

  “他掉的是钱包。里面没有钱,不过有他的驾照,还有三四张照片。我本来可以叫来警察,将他逮捕,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从驾照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地址,有些同情他。他叫罗伯特·古德温,不过是个小混混。看了钱包里的照片后,我再也无法对他感到愤怒了。在一张照片里,他挽着母亲或祖母站着。在另一张照片里,10岁左右的他坐在那儿,身穿棒球服,笑容可掬。我寻思着,他现在很可能在吸毒。一个布鲁克林的穷小子,真是没事可干了,不然,谁会在乎几本不值钱的平装书呢?

  “于是,我留下了钱包。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想将钱包还给他,但一直拖延着,并未付诸行动。圣诞节那天,我无所事事。通常情况下,老板会邀请我去他家一起庆祝圣诞节,但那年他和家人去佛罗里达州探亲了。我寻思着,为何不做件好事呢?于是我穿上外套出门,准备亲自将罗伯特·古德温的钱包送回去。

  “我找到那间公寓,并按响了门铃。我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准备离开时,我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走到门前。里面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问是谁。我告诉她,我在找罗伯特·古德温。‘是你吗,罗伯特?’老妇人说道。随后她开了很多把锁,才把门打开。

  “她至少有80岁,很可能90岁。我很快注意到,她是位盲人。‘我知道你会来的,罗伯特,’她说,‘我知道在圣诞节你不会忘记艾瑟尔奶奶的。’然后她敞开怀抱,似乎想要拥抱我。

  “几乎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便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对的,艾瑟尔奶奶,’我说,‘圣诞节到了,我回来看望你。’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我不想让她失望或出于其他原因,我也不知道。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随后,这位老妇人突然在门口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

  “我没有明确地说我是她的孙子。我并不想欺骗她。似乎我们两个都决定要玩一个游戏——无须讨论游戏规则。我的意思是说,老妇人知道我不是她的孙子罗伯特。虽然她上了年纪,有些痴呆,但还不至于分辨不出陌生人与自己家的孩子。假装不知道真相可能让她感到快乐。既然没有更好的事情去做,我也乐意陪陪她。

  “我们进了公寓,一起度过了那一天。每当她问我过得怎样的时候,我就对她撒谎。我告诉她我找到一份好工作,在一家雪茄店上班,快要结婚了,还编造了很多美好的故事,而她仿佛全都相信。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饿了。家里似乎并没有多少食物,于是我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大堆东西:半成品的全鸡、蔬菜汤、一罐土豆沙拉、一块巧克力蛋糕,以及其他食物。艾瑟尔的卧室里还藏有几瓶红酒,于是我们成功地拼凑了一顿相当不错的圣诞晚餐。我记得,我们都喝得有点儿醉。这时我想要撒尿。和她说了一声后,我便顺着走廊朝卫生间走去。事情在这个时候再次发生了转折。假扮艾瑟尔的孙子已经够愚蠢了,但我接下来做的事情更加疯狂,在这件事情上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走进卫生间后我发现,靠着淋浴的墙边整齐地摆放着六七部照相机。全是崭新的35mm焦距的照相机,一看就是高级货,还装在包装盒里。我推测这是罗伯特干的,这里是他最近所获赃物的储藏间。我此前从未拍过照片,当然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但在卫生间看见那些照相机的那一刻,我决定拿一部回去。就这样,没有一丝犹豫,我将其中一部照相机夹在胳膊下,然后回到了客厅。

  “我离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艾瑟尔奶奶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我猜是喝了太多吉安蒂红葡萄酒的缘故。我去厨房把碗和盘子洗了,碗盘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也没有吵醒她,她还打起了呼噜。看来没有必要去打搅她,于是我决定离开。她看不见,所以我也不必写纸条告别,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我把她孙子的钱包放在桌上,拿起照相机,走出了公寓。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后来你有没有回去看她?”我问。

  “去看过一次,”他说,“那是三四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我对偷照相机一事深感内疚,我一直没有用过它。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归还相机,但艾瑟尔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已经搬进了她的公寓,新主人也无法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很可能她死了。”

  “對,很有可能。”

  “这意味着她和你度过了她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可能是吧。我以前没这样想过。”

  “这是件好事,奥吉。你为她做了一件好事。”

  “我对她撒了谎,还从她那里偷走一部照相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件好事。”

  “你让她快乐。那部照相机本来就是偷来的。这与你从照相机的真正主人那里拿走完全不是一回事。”

  “为了艺术可以做任何事情,是吧,保罗?”

  “我没那么说,但至少你让照相机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现在你已经有了圣诞故事,对吗?”

  “是的,”我说,“我想已经有了。”

  我停顿了一会儿,端详着满脸坏笑的奥吉。我不确定,但那一刻他的眼神是如此神秘,并闪现出他内心的欣喜,我突然想到也许整个故事都是他编造的。我准备问他是否在骗我,随即意识到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重要的是,我相信了他的故事。只要有一个人相信,那么故事就可能是真的。

  “你是个厉害的家伙,奥吉,”我说,“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随时愿意效劳。”他答道,依旧用那种狡黠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不能和朋友分享秘密,那么算什么朋友?”

  “我想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没有。把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写下来,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除了还欠一顿午餐。”

  “对,一顿午餐。”

  奥吉微笑着回应,我也报之以微笑,然后叫来服务员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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