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终将归于平淡
下午两点半,阳光像是融化在我身上一样,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嘴,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流下了口水。有时候秋天比夏天更热,它干燥,带着要燃起的样子。夏银河和我说,晚上去她家吃饭,不见不散。
夏银河是我邻居家的小妹妹,夏银河喜欢我,可是我一直假装不知道。
因为刚办理了上一份工作的离职手续,所以我并不急着上班。我妈说想我,于是我就回了哈尔滨,打算在家休整一段时间。
哈尔滨这个城市,到了冬天会很冷,总是会有厚厚的雪在路边,在树上,在房顶,在脚底下。
北方的人从来不会对雪厚实地压在地上感到惊讶,对于几厘米到十几厘米被压得厚实的雪路,踩上去的踏实感和嘎吱嘎吱的声音,都会觉得是路途,延伸到远方和其他的目的地没什么不同。
我大学毕业之后去了一次南方,那是一个小城市,下雪是很稀有的,雪落在人的皮肤上、衣服上、地上和树上,就会变成一个个小水滴。有时候雪下得大了,路就会变得很难走,湿漉漉的,像是踩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
在我小的时候,每到下过大雪之后的晴天,我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看雪,阳光照在雪上,会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像海洋的波光,像烟火,像闪闪的星星。
有时候,夏银河踩着新雪跑过来,她总爱穿五颜六色的带着各种花朵图案的鞋,嘎吱嘎吱地跳着踩过来,然后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看着我说:“你又在看雪,这有什么好看的?北京没有雪吗?”
“北京没有雪啊,北京那么大,雪下得再多,也铺不满整个北京城啊。”
她歪着小脑袋,噘着小嘴,用大大的眼白翻我。“你骗人,我看过的,我在电视里看过的。”
呵呵呵,我低着头笑。
“喂,你到底在看什么?单北京,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你啊。”
她坐到我身旁,可能觉得有些冷,又一点点地蹭到我身边,紧紧地挨着我。“看我,我在这里吗?”然后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雪。
“哪里有我?”
“你看,是银河啊。”
她听了以后,更瞪大了眼睛,更努力地去看。“哪里有银河,哪里呢?”
夏银河比我小一岁,是个永远好奇的小姑娘,每次看见我,都要叽叽喳喳地问一大堆问题,比如我为什么叫单北京,比如北京都有些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她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一样。
我出生的时候,国家还在施行计划生育政策,我爸妈和她爸妈都只有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在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很普遍,所以你看到一个一个的小孩,跟在父母的身边走,那种孤独也很普遍。
我爸妈总是觉得只有我一个小孩,实在是太孤单了,而且我话很少,疼也不爱叫,委屈也不爱哭,所以他们一直都希望能有个弟弟妹妹陪着我。
在我4岁时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家里吃着冰棍玩小汽车,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小孩子在哭,哭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一样。
我爸妈赶紧打开门去看,找了半天,才看到是我家楼上的小姑娘在哭。她把家里的门打开,自己却没有出来,只是站在门口,张着大嘴巴,让自己哭得更大声些。
“你怎么了啊,小朋友?”
“我媽妈不要我了啊。”
“怎么回事啊?”我妈问我爸。
“可能是父母之前吵架了吧。”我爸也不知道,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妈。
“那你爸爸呢,他不在家吗?”
小姑娘还在哭,不过因为要答话,声音就变得嗡嗡的。“我爸爸不在家,我爸爸出远门上班啦。啊,妈妈啊。”
我爸妈安抚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好,只要问话一停下来,小姑娘就继续扯着嗓子使劲地哭。他俩实在不放心走开,担心一会儿来了坏人怎么办。
我妈没办法了,于是说:“要不,你先去阿姨家吧,阿姨给你找妈妈。”
小姑娘红着眼睛,抽着鼻子说:“真的吗?可是我妈妈不让我跟别人走。”
“阿姨家就住在楼下,还有个小哥哥,可以陪你一起玩。”
可能是“玩”这个字的诱惑太大了,小姑娘居然就这么跟着他们来了。
我还在那里摆弄手里的小汽车,刚抬头想拿个小兵站在车旁站岗,就看见一个眼睛红肿的小姑娘站在我身边,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可是眼睛里的光还是直直地打在了我的小汽车上。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她,要不要一起玩。她没回答我,但是头点得飞快,然后拉过身边的一只小凳子,就坐在我身边摆弄起来。
其实夏银河的妈妈只是出去买些菜,想着黏人的小姑娘总要长大的啊,于是狠了狠心,就把她关在了家里。
夏银河一开始还自己在家哭个不停,后来发现自己哭得那么伤心都没人听,就抽抽搭搭地不哭了。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她居然把门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对着楼道继续号啕大哭,接着,就遇到了我爸妈。
夏银河的妈妈回家之后,发现夏银河不见了,吓得魂都丢了,跌跌撞撞地刚跑出家门,就遇到出门张望的我妈妈,这才放心。
夏银河当然挨了一顿揍,不过这次她没敢站在楼道里哭,而是第二天和她妈妈来我家道谢的时候,偷偷地告诉了我。
“我妈妈昨天打我屁股来着,可疼了,还捏我的脸。”她委屈地和我诉苦。
夏银河是从小到大,唯一和我贴得如此之近的同龄人,我们俩有很多重合的人生场景,这让我很轻松。
不用计较过去,她熟知你所有的生活习惯。
去年夏天的时候,夏银河大学毕业,来北京找我,我带着她转了转。
她变得更好看了,眼睛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亮。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北京。
我不知道夏银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她的眉毛、眼睛都是为了你而笑,她支支吾吾说话的样子也是为了在你面前做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很熟悉这种感觉,我也喜欢过一个人。
后来,我们分开了,就像所有你知道的分开的情侣一样,并没有永远。
所以我并不想和夏银河在一起,我对她喜欢我这件事情,装作毫不知情。
晚上的气温稍降了一些,可还是很热,我慢慢地走上楼,敲了敲夏银河家的门。
开门的是夏叔叔,“北京啊,快进来,你阿姨正在厨房做饭呢。”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银河说让我一定来吃饭,我脸皮不够厚,闻着味儿就来了。”我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说。
“北京,你来了!”夏银河从厨房里跑出来,鼻子上带着汗,手上拿着菜刀。
夏叔叔吓得赶紧挡在我身前,“快把菜刀放回去。”
她家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夏叔叔假装凶狠地训斥了她几句,夏阿姨就赶紧出来护着女儿。
等菜上桌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喊我来吃饭。
海蟹,整整一盆海蟹,这是夏阿姨住在海边的亲戚每年秋天都会送过来的海鲜之一,当然饭桌上还有皮皮虾、竹节虾等各种各样的海鲜。
我去北京之前,每年秋天这个时候,夏叔叔和夏阿姨都会喊我来他家吃海鲜,因为我爸和我妈不太喜欢吃海产品,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我去了北京没几年,却好像把这里的习惯都丢掉了,重新回归的时候,发现其实曾经的自己过得很温暖。
小时候吃饭,总是和人抢着吃才好吃,自己家的菜碗里也会时不时地有螃蟹,可是怎么吃都没有夏银河家的好吃。因为夏银河总是一边狠命地吃,一边凶狠地瞪着我手里的螃蟹,好像我吃的就是她家最后一只螃蟹似的,所以我吃得特别起劲,每次都吃得手指痛,牙齿也痛,饭后被逼着喝一口碗里的姜醋汁。
我看着满桌的螃蟹,嘿嘿地低笑起来。
“原来是有好吃的啊,怪不得夏银河一定要我来吃,这回怎么不护着了?以前每年都拦着我不让我进门的。”
“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说完,她抓起一只螃蟹就开始吃起来。
夏阿姨总是挑特别大又特别肥的螃蟹给我,夏银河很生气,噘着嘴,嚷嚷着偏心啊偏心,然后迅速地抢走我手里刚刚剥好的蟹肉,快速地塞到嘴里吃起来。
有人和你一起吃饭,享受着彼此都喜欢的食物,才是吃饭的意义啊。
我像好久没有吃过饭一样,专心地享受着每一口食物。
“北京啊,你在北京谈女朋友了吗?”夏叔叔突然问我。
我不解地看着夏叔叔,发现夏叔叔旁边的夏银河也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
“没有,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
夏阿姨说:“北京的姑娘和老家这边的不一样,你要是没有,慢一点儿,阿姨给你留意几个。”
“妈,”夏银河不满地喊了一声,“你们是电视剧里催婚的亲戚吗?上次你看电视不是还说,怎么他们那么喜欢给别人介绍对象?”
夏叔叔和夏阿姨同时笑了起来。
吃过饭,我和夏银河一起在楼下散步,算是消食。
“单北京。”她没有抬头,一边低头走路,一边喊我。
“嗯?”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我很惊讶,突然又好像知道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是什么,于是接着说,“渴了吗?要不我去给你買点儿水吧?”
“我不喝。”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说找你一起出去走走,改天我们去中央大街吧,我好久没去了。”
“好。”她没想到我会说这个,答了一声好,就没有接着往下说。
晚上的车很少,好像大家都回到了家里,开始吃饭、看电视,消磨着时光。
小时候我总想着出去走走,觉得孤单可以在路上排解,一个人的时光也可以多很多附加品,附加在人生这段时光的某一个地方。可走多了路,还是觉得孤独。现在,哪怕是回想那段时间穿过的衣服,说过的话,买过日用品的超市的名称,都不太能想得起来了。
我突然有些伤感,抬头看了夏银河一眼,发现她正用同样伤感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夏银河是不是也会想这些,可我不想她是我生命中附加的那部分。一切都会消失,永远不会重来,如果路上走散,我们没有更多的纠葛,回忆起来也不会是难过的。
你停靠在一个码头,还会驶向下一段旅程。
“我们去买水吧,我渴了。”她说着。
没过几天,夏银河突然冲到我家门前敲我家的门。
咚咚咚。
她约我晚上去松花江边,她说那边出了一个烤玉米的,特别好吃。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一个标志性的旅游场所,每年的每个季节都会有很多人在这条街上行走,其中大多数是本地人,也有很多外国人。车水马龙,繁华盛世。
晚上,中央大街上的欧式建筑会全部亮起光,还会有很多艺人在这儿唱歌、弹琴等。我每次走在这里,都有种穿梭时空的感觉,就像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它们没有变,我也没有变。
夏银河和我一人拿着一根冰激凌,她笑我像个游客,我也这么觉得。
漫长的路,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时间在脚下跟着你在走,这种感觉很奇妙。
夏银河说过,我一直看起来很有疏离感,不是对某个人,好像是对全世界,对世界不关心,对所有的事情不关心。
我记得我当时回答的是:怎么会不关心呢,我也关心我未来的生活,下一份工作,为人处世的方法,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我只是习惯了孤独,生活的琐事我记不住,但是它们或深或浅都会给我留下印记,我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懂得表达。
就像我明明知道她喜欢我,却不能表现出知道这件事。
“你又在想什么,你怎么总是能把自己活得像外星人一样呢?”
“我哪里在想什么?”
她一下子跑到我面前说:“没想什么,能连冰激凌都滴到衣服上了都不知道?醒醒啊,不要走路也睡觉。”
我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果然被冰激凌弄脏了,刚要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夏银河早就拿着手里的纸巾开始清理我衣服上的冰激凌了。
“你怎么这么傻呢?”她一边说,一边擦。
对呀,你怎么这么傻呢?
我看着她一点点地帮我清理着衣服上的污渍,突然发现我们是如此亲近的人,亲近到了解彼此所有的习惯。
松花江边的人也很多,我被夏银河拉着去很远的地方买烤玉米,她把玉米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她不一样了。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小时候的她,和现在是两个人了。
“你快尝尝,是不是小时候学校门口卖的那种,我上次吃了以后,就突然想起了咱们学校门口那个烤玉米的,就一直想带你来尝尝。”
她咬着玉米,含糊不清地说着。
“你太久不吃这种东西,我带你找回点儿记忆。”
是啊,她说得对,和记忆里的她不一样了。
吃着味道熟悉的玉米,我开始觉得不那么孤独,好像玉米和她都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我突然开始幻想有一个家。我谈过几个女朋友,我很喜欢她们,她们都很美,而且身上散发的是未知的气味,她们带着她们生活城市的气息,走过泥土道路的气息,与生活相关所有小事的气息。
我曾经很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我在探索另一个世界,好像我正在和她们融合,好像这样可以让我不再时时刻刻地感受着孤单。
可是了解得越多,时间越久,反而越是孤单。因为争吵,因为生活习惯,我们很多时候不能彼此包容,彼此像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怎么也融入不到对方的生活中去。
我总是想着跳进她们的世界,带着我离开,带走我的孤单,给我安慰,可是她们也想走进我的世界,她们也想从我这里获得温暖。
于是,从上一段恋情结束以后,我便不再尝试,我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格格不入,而不是别人。
人总是会遗忘身边的事物,总觉得那些是本来就存在,一直也不会离开的。我以前以为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可我一直生活在错误里。
我看着身边的夏银河,突然感觉到温暖。
她和那些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不同,他们和我是陌生人,而夏银河是我生活中一直存在着的人,我以为她是隐形的,她却是空气。
玉米吃完了,丢掉玉米轴的时候,不会想起,它曾经带给我那么美好的味道。
我觉得,我不再孤单了。
很多人觉得,蜕变需要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才能获得改变的能力,可是渗入生活的每一个点滴改变,会在你突然醒悟的时候,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银河。”
她抬头看着我。
“银河,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有那么多的話想和她说,我从哪一句开始说呢?
天上的你,雪地里的你,站在我面前的你,我一直都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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