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坏的猫
很多人都知道我爱猫,也爱养猫,但是这几天,我把苏松子狠狠揍了几顿。说起来,小松是我养的第一只猫,我和他相处,从一开始就不顺。是的,他个性偏执,刚来那会儿坚持要睡在床上,不让他上来,就伸出那么细的爪子钩住床单,一步一步爬,再找个角落蜷起来,整晚叫唤。那时他才两个月大,固执的个性还未展现,我被奶猫软萌的外表欺骗,任由他占据家中的任何角落。几个月大的时候,小松还是喜欢跟我玩的,我给他买了很多玩具,几只都叫皮皮的布老鼠,会发光的橡皮球、带羽毛的逗猫棒,各式各样。他那时兴致勃勃,能追着我丢出的球来回跑。当然,他不是狗,不会把球衔回来,我也跟着来回跑。我以为在温和快乐的氛围里成长起来的猫,会近人活泼,后来发现错得厉害。
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强硬,是在包子来了之后。那是我在炒豆胡同捡的流浪猫,带回家前去医院检查,发现有慢性鼻支,这病传染又腌臜,我把包子隔离在阳台上三个月,每天喂食打扫消毒换药,终于好了。放包子进来那天,小松就绝食了,大概是包子流浪惯了,进门就在猫砂盆里不客气地尿了一泡。小松可能略有些发懵,但很快调整了策略,也不打架,靠在墙上绝食了。第一天我觉得还挺好玩,听说新猫进门,主人一定要表现得更喜欢旧猫些,这样他才不会吃醋,顺利接受外来者。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小松还是什么都不吃,仍然靠在墙上,呆呆地睁着眼。我有些着急,觉得不对劲,直接抱着去医院,医生输了液,说是肠胃炎,可能是因为新猫气的。回到家,我又把包子赶回了阳台上,小松这才开始喝点水。他年纪比包子小,又是我一手养大,两者间我做出了选择,在网上为包子找了个很好的领养人。加了对方微信,时不时要点照片来看。新的主人说,包子是他见过最乖又有心计的猫,能吃能喝,喜欢跟人在一块,睡觉打呼噜,欺负原来的猫,不过新主人太喜欢他了,就把原来的猫送回老家养。再后来,包子因为急病,主人为他选择了安乐死。打最后一针前,他告诉了我,我坐了很久,想起捡他回来那段时间的事。
鼻支是个麻烦的病,会传染又容易复发。得病时,包子会不停地打喷嚏,一天可能要打上百个,非常难受,把绿色的鼻涕喷得满墙都是。这种状态下,他很难进食,我买了营养膏,每天挤好长一段抹在他嘴边。包子很努力地吃完。我再把墙上的鼻涕擦干净,喷上消毒水。离开阳台进入房间前,我要把自己的手再次消毒。即便这样困难,包子也很努力地活着,他快好的时候,有天我觉得他太脏了,趁着太阳好,给他洗了个澡,然后拉紧纱窗,把他放在空调外机上晒晒。等我再看的时候,纱窗破了,他头上全是灰,洗白的脑袋又脏了——包子用头顶开了纱窗,回到阳台上。那刻我真的觉得感动,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要跟我更近一点。送他走的那天晚上,新主人来接,带着猫包,我给他装了碗、吃惯的猫粮、未吃完的营养膏、睡觉的小毯子,又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堆,最后还是把他送走了。回想起来,还是会有些不舍,倒不是埋怨小松,而是觉得,或许缘分如此,我只能跟小松在一起吧。
一岁后,小松逐渐露出成熟的个性,倔、沉默、坚持,如果他想吃零食,就会站在椅子旁,一直叫一直叫,叫到我受不了给他零食为止。大部分时候我顺着他,在心烦或有稿子没写好的时候,我也会冲他大吼大叫,或者拿着衣架子追着他跑来跑去,让他快滚。四年前,我幼稚,不够有耐心,小松是我的第一只猫,为此吃了些苦头。这多少让我觉得愧疚,他从不黏我,不会主动求抚摸,偶尔家中来了客人,他会到客人身上坐很久,偎在别人怀里,很安静的样子,这让我稍微有些失落。后来我变得温和了许多,那是柏林来家后的事了。
我总觉得小松的性格缺陷是因为我造成的,再也不对他很凶,绝不追赶或佯装打他。
可是这几天,我忍不住动手了,因为他长期在沙发上尿尿,我试过很多办法,换不同的猫砂、在沙发上喷某种气味的香氛、把晒干的橘子皮放在沙发垫旁、用抱枕把沙发完全盖起来……这些都没用,他仍然以两天一泡的速度尿在我的新沙发上,直到我已经想把这个沙发扔了。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有个朋友告诉我,小松这么干,是因为他认为在家里,他是老大,是头猫,而我只是个两脚的、会走动的喂食、铲屎的大型动物(次等猫)。这种自我认知让小松做出了一系列不遵守规则的行为:乱尿、坚持要吃某种指定的食物、打人。我朋友强调,“养不教,主人过”——我下定决心,决定打他6顿,如果这期间有所好转,就重新建立家庭地位排序,也解除了撒尿的困扰。
打到第三顿的时候,我就崩溃了。
之前他總是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尿在沙发上,我也不阻止,或阻止不了,拿纸擦干净,换新的沙发套。前几天,他又尿的时候,我冲上去按住他,把头按在尿尿的那块,说:你看,你都干了什么,我每天洗沙发套很开心吗?他明显不懂我的这种行为是为什么,激烈地反抗,我死死按住他的脚,打了他的头几次。所谓打猫,也有讲究,应该打头和屁股这两个有骨头的部位,避开腹腰,这里有内脏,容易出事。出手的轻重应该让他感觉很难受,又不会伤到身体,猫妈妈也会轻拍小猫的头,纠正他的行为。那天小松反抗得很激烈,一直用后脚蹬我的手臂,划出了几道血痕,我还是狠狠地拍了他。第二次和第三次就容易多了。他知道我会为此生气,有了挨揍的心理准备,尿的时候很隐蔽,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揪到沙发上,再揍了两顿。被揍后,他躲在桌子底下,眯着双眼,像是要哭。反倒是我,真的哭了,打他很难受呀,他是不会说话的畜生,是只小动物,我怎么可以如此强硬地对他,让他学会我的规则。不过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打6顿后就准备不管了,他爱尿就尿吧,爱当老大就当老大吧。我换个可以时常更换坐垫的沙发好了。但是,好像打他真的有用,小松似乎不再那么急迫地催我要零食,当然也可能是他觉得我傻,懒得理我吧。
我和小松相处得不顺,但我后来和柏林相处得很好。说起来也是个意外,那一两年,我捡过几只猫,短暂收留在家里后,交给了新的主人,只有柏林,他奇怪地和小松能相处,于是我就把他留了下来。柏林是个好脾气的猫,一路发胖到了18斤。每晚睡觉前,我们有固定的游戏:他趴在我胸口上,头顶着我的下巴,让我给他挠头。每晚要这么玩一会儿,他才会让我睡觉。其余的时候,柏林都很乖的,不挑食、不说话,温和地陪着我写稿子,等我睡醒了才开始找我玩。我很喜欢柏林,这只姜黄色的小猫满足了我所有对猫的期待,但小松不是这样,他既不屑于满足我的期待,也不需要我。
有天我跟人抱怨小松,他说:你怎么不把他扔掉呢?那么多很乖的流浪猫,你再捡一只回来不就行了——我大吃一惊,这是头脑中从未冒出过的想法,为什么不把他扔掉呢?——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我爱他呀,这只不合作、不可爱、不喜欢我的小猫,但是我很爱他。因为他,我才学会了尊重猫的意愿,适应了猫的规则,要把他扔了,那我也会死掉的。
说起来,小松的妈妈是被扔掉的。他的妈妈是只流浪猫,偶尔出现在一户人家里,怀孕的时候住了几个月,后来半家养、半流浪了一两年。她心情好的时候,回饲主家吃东西,接着可能好几天不出现,也是那副死脾气,来去自由。后来饲主搬家,带着她去了新房子。她受不了,还是想往外跑。饲主找了个别墅小区,把她放生了。那小区里有个十万平方米的大湖,里面养着很多黑天鹅,住在别墅里的人都很喜欢喂猫。饲主觉得她会过得不错。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机缘巧合,我带着小松搬到了这个别墅区的隔壁社区,跟饲主成了邻居。
我感念小松可怜,去那个别墅小区找过几次。那是冬天的时候,湖面上似乎结了冰,天鹅都躲在一湾水汪里,原本植物遍地的别墅小区一片凋零,很灰暗的样子。那小区太大了呀,我找不到他的妈妈。
跟小松同窝出生的猫,我也去看过,他的哥哥和妹妹,在北锣鼓巷一家猫主题的咖啡馆打工。那地方我去过,很多看起来软而甜的妹子捧起猫咪的脸,一顿猛摸,又或者把睡着的猫从窝里拖出来。那里有十多只猫,小猫看起来惊恐极了,大猫都很冷漠,习惯了人群和搂抱,一副讨口饭吃不容易的样子。小松的哥哥是只黑白相间的猫,眼睛那块是深色的,像画了眼线,我们管他叫武媚娘,妹妹是只小黑猫,很乖的样子。只有小松不太相同,他是只黑白色的长毛猫,虎斑花色,非常英俊。我很讨厌那家咖啡馆,他们兄妹看起来闷闷不乐,我心里致歉,不好意思啊,我救不了你们。
这几年,小松的妈妈失踪,又与兄弟姐妹失去了联系,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了。我怎么会把他扔掉呢,不会的。我会再打他三顿,然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就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小猫,而我也不是个合格的主人呀,但是我只是想和小松、和柏林,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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