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把凭”
劝我同良话当真,郎是一心来结情。若是有心就趁早,趁早结伴送把凭。
这首山歌是黔东南一带浩瀚“歌海”里的一朵小浪花。黔东南少数民族地区玩山一般需要经历“初相会”“架桥”“放把凭”“相思”“成双”等几个阶段。“把凭”是“架桥”后男女双方互相赠送的信物,表示信守爱情的承诺。“把凭”一般是头巾、布匹、银手镯、红头绳、鞋垫、衣服等,在贫困年代,这些东西已是上好的物品了。我耳闻目睹过很多“把凭”,然而,我看到过的最美的“把凭”却不是这些。
十多年前,我在一个乡村学校教书。
我刚到那个乡村学校教书不久,便听说学生腊梅家最困難,于是,我把她家定为家访的首选。
腊梅还没满月的时候,她的妈妈受不了近乎潦倒的家庭境况,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腊梅的爸爸忠厚老实,长年在外做泥水工,过年才回一次家。她现在是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腊梅家独居在山腰一处田畴旁边,稻谷在金色的夕阳下翻着金浪,一条小溪从屋旁叮咚淌过。风景很美,可是她的家与周围的景致一点都不协调,杉木皮与瓦片交杂着摊在屋顶,廊檐下没有窗户,无遮无拦地洞开着,板壁和上楼的楼梯被风雨侵蚀得已近腐朽,整栋房屋像个老者一样歪坐在地上。
屋里光线暗淡,腊梅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见我来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包着头帕的爷爷满脸堆笑地给我让座,奶奶忙不迭地要去盛饭给我。我说已吃过饭,谢绝了她的盛情。
时光在爷爷奶奶的面颊上刻下一道道皱纹,老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板壁和天花板都糊了报纸,碗柜和餐具抹得纤尘不染。一只毛色深灰的猫悠悠地踱过来,趴在腊梅脚边,喉咙咕的一声,埋下头去,闭目养神。
我一直以为,被贫困困扰的山里人总是唯唯诺诺、自卑自闭的,不想离群索居的腊梅一家却是十分从容与安逸。
正说话间,我发现奶奶手腕上戴着一个奇特的手镯,手镯是黑褐色的,锃亮而呈节状。我央求奶奶摘下来给我看,她浅笑着,看了看老伴,摘下递给我。
这手镯是南竹根制成的。当地房前屋后到处是南竹,人们都喜欢用南竹根来做烟袋杆,用来做手镯我却还没见过。手镯做工很精细,衔接处咬合得很密实,由于常年与皮肉摩擦,手镯透出黑里透亮的光泽。腊梅问我:“老师,我奶奶的手镯好看吗?”
“真好看!”我点点头说。
“大娘,您为什么戴竹根手镯呢?好像您还蛮喜欢它的。”我掂着手镯问。
奶奶又扭头去看老伴,脸上有一丝羞涩。
“哦,这手镯呀,是四十多年前……”奶奶正要说起,爷爷忙用“吭吭”的干咳声制止。
二老的举动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说:“就让大娘说吧,大爷。你们一定收藏着一个美丽的故事。”
“这算什么美丽的故事啊,都老掉牙了,说出来让人笑话。好好好,老师你爱听就讲给你听吧。”大爷朗声大笑道。
1960年,就是爷爷修完湘黔铁路回来的那一年,在赶集的路上认识了桃子岭的奶奶,两人一见钟情,就约定日子在山上对歌互诉衷肠,暗定终身。在那个包办婚姻的年代,他俩不顾别人的嘲笑和鄙夷,花前月下爱得酣畅淋漓。但是,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原因是男方父母嫌女方家庭成分不好,女方父母嫌男方太穷。
于是,爷爷怀揣一把砍刀,奶奶挎个竹篮,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私奔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挨村挨寨编晒席谋生。奶奶的竹篮里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段家织布。奶奶用家织布给爷爷缝了一块头帕,爷爷没有什么东西送给奶奶,在山上砍竹子时突发奇想就挖了南竹根给奶奶做了一个手镯。
我又央求爷爷解头帕来给我看。随着头帕被我们一寸一寸地拉直摊平,我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缝满了补丁。爷爷说头帕经过年复一年的洗濯和日晒雨淋,有了很多破洞,奶奶就年复一年地在灯下缝补那些没完没了的窟窿。
爷爷奶奶生了腊梅爸爸后才返乡,腊梅的太姥姥太姥爷见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作罢了。太姥姥几次要将自己陪嫁的银手镯送给奶奶,奶奶都不要,奶奶觉得她手腕上的南竹根手镯比任何手镯都贵重。
“大爷大娘,你们互送把凭时也唱歌吧?”我饶有兴致地问。
“唱了。”奶奶笑着说。
“要不,你们唱两首给我听听?”我诚恳地问。
奶奶不好意思了,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眯着眼去瞅爷爷。
“唱吧。”爷爷说。
“你先唱。”这时,奶奶当年的羞涩样又一览无余。
爷爷轻咳两声,抿了抿凹陷的嘴唇,唱了起来:
三间房屋落了磴,石板栽花成了根;
手拿把凭递给你,再不起心恋别人。
奶奶接着唱:
妹的帕子送情哥,帕子头上绣飞蛾;
帕子烂了飞蛾在,头发落了心不落。
接着两人又合唱:
讲个当真就当真,刀破铜钱两边分;
哥拿半边把凭做,妹拿半边做把凭。
生生死死结成对,不准那人起反心;
哥起反心遭雷打,妹起反心火烧身。
听了这个故事和二老唱的山歌,万千感慨一下子盈满了我的心胸。在一个乡村,在一个封闭的大山深处,两个老人用温暖的心去捂热生活的清贫,耳鬓厮磨,笑看红尘。人生路上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一路吟唱圣洁的爱情诗篇。见证他们爱情的南竹根手镯和补丁头帕,这样的把凭难道不是弥足珍贵的吗?
回校的路上,我看见一路灿烂的繁星……
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就离开了那所学校,离开了那个乡村,但我知道腊梅他们一家已经走出贫穷,这除了国家大好政策如春风般吹遍城乡各地外,还因为他们有一颗忠于爱情、热爱生活的火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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