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王
一、不速之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徐家汇的一条小弄里有一家陈记旗袍店,店主是个叫陈润根的老裁缝,无儿无女,带着个徒弟阿生。他根据南方女子纤细窈窕的身材特点,不断推出新颖款式,手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人称“旗袍王”,慕名前来订做旗袍的女人络绎不绝。
一天,有个腰身细长的三十多岁女人,在一个戴鸭舌帽男子的陪同下,来到陈记旗袍店,说要订做一身旗袍。陈润根拿出排着名单的簿子,要那个女人写上姓名、住址,放在这里预约,以便联系或是定制完成后送货上门。
那个女人伸出纤纤玉手,用铅笔签上“津香”两个字,住址是大东方纱厂。陈润根看了暗暗一惊,大东方纱厂是日本人开的,离徐家汇不远。老板叫松阪,这个叫津香的女人一定是老板娘。此时,陈润根的徒弟阿生也伸过脑袋,看后脸色骤变,双手禁不住捏紧拳头,朝津香怒目而视。
原来大东方纱厂对中国女工特别苛刻,常有女工被折磨而死。阿生的妹妹就在大东方纱厂做工,去年生了病厂里却不准请假,活活累死在车间里。此刻,阿生上前一步朝津香举起了骨楞楞的拳头,却被津香身边戴鸭舌帽的男子伸手狠狠挡住。陈润根用目光严厉阻止阿生的鲁莽,然后对津香说:“我替你量身。”
陈润根要求津香自然站立,然后用眼睛从津香的脖子开始,目测她的领高、领围、肩宽、胸围、腰长、臀围、袖长、袖口围等几十处,一口气密密麻麻记在簿子上。津香惊奇不已,她在别的地方做过旗袍,裁缝师傅都拿皮尺量身,而陈润根竟然是凭眼目测,速度又是眨眼工夫。“陈师傅,我不放心,你眼睛那么准?”“信就做,我做旗袍从来不用尺。”陈润根回答。津香想,能称得上“旗袍王”的,总有绝招在手,也就不疑了,说:“做!”陈润根问津香,旗袍要做什么式样。
津香一笑,回答:“陈师傅,我是慕名而来,十分敬仰你的神奇手艺。什么式样能让我的气质更高贵,身材更优美,并且这身旗袍在上海滩独一无二,我就满意了。”陈润根又问:“旗袍上需要什么图案?”
津香昂起脑袋走了几步,自命不凡地:“我是日本女人,当然选日本元素,要有樱花、富士山、红太阳、大海……”陈润根说:“好,我会根据你的要求,专门替你设计。”津香说:“好,五天后,我来试穿!”陈润根回答:“五天时间,旗袍不可能做好。”津香扬起细长的柳叶眉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陈润根实话告诉她:做一套旗袍从量身开始,进经过设计、选料、开片、缝制、试穿等多个步骤,他们师徒俩得做八九个日子。眼下订做旗袍的已有八位,津香排在第九位,也就是说要六十多天后才能轮到她。
津香不耐烦地挥挥手:“你长不长脑子,把我的旗袍提前做不就得了?”陈润根向津香解释:来他店堂订做旗袍的客户,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先来先做,后来后做,谁也不许插到前面。津香一听满脸不悦,两条细细柳叶眉挑到额角。她来到中国这么多年,有哪个中国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她想了想,冷笑一声说:“我再宽余你些时间,半个月做好旗袍,一天也不能拖!”陈润根摇摇头:“这是我做旗袍的规矩,不能答应你。”津香仰起脑袋哈哈大笑:“规矩?你那个规矩是对你们中国人的,对我们日本人,这破规矩不如放个屁!”陈润根气得脸色煞白,朝津香说:“要改规矩,除非你剁了我的手!”
津香脸色涨得通红,一个上海滩的小小裁缝,竟敢不给她面子!戴鸭舌帽的男子见主子发火了,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陈润根的手,只要津香努努嘴,他使劲一按,陈润根的手腕骨就会立即折断。
徒弟阿生不顾一切跑上去要保护师傅,却被戴鸭舌帽的男子一脚踹倒。陈润根朝阿生吼:“我的事你别管!”按津香的暴戾脾气,早让戴鸭舌帽的男子把陈润根的手废了。可是现在不能,她还有求于陈润根,于是大声喝住:“不许胡来!”
二、奇怪退定
原来,再过二十来天就是上海大东方纱厂建厂十周年纪念日。这些年,大东方纱厂除了拼命压榨中国女工的血汗,赚得盆满钵溢外,津香同她的丈夫松阪还交结了百里洋场的许多商界名流、各租界使节、以及明星大腕等。建厂10周年纪念日这天,她同丈夫准备在号称远东第一、上海最大的“百乐门”舞厅举办一场大型舞会,招待各方贵客。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还邀请到了日本驻上海领事、日军侵华司令部和宪兵总队的主要头目。要在上海更牢固地站住脚,他们必须要有各路硬实、牢靠的关系。因此,这场舞会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夫妻俩分头做着各种准备。
到了那天,津香要陪同客人跳舞,她当然要想尽办法打扮自己。而在当时上海的交际场合,旗袍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各要人的夫人都十分注重为自己定制一套旗袍,好在舞会上光彩亮相。也就是说,舞会成了女人展示风采的一个独特场所。而津香又是一个虚荣心特别强的日本女人,她哪里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其实,津香来到上海后,就喜欢上了旗袍,衣橱里挂满各式旗袍。可是,真正让她满意的却是一套也没有。因此,她决心要在上海滩找到一家裁缝店,为她定制一套这次舞会上最漂亮的旗袍,让她在舞会上成为男女宾客的注目中心。
可是,尽管她三个多月前就带着手下跑遍了上海滩,找了几十家裁缝店,可一家也没有让她满意的。正当她十分焦急的时候,她在上海新仙林歌舞厅参加一次舞会,发现有个中国歌女穿着荷色琵琶襟低开衩窄袖旗袍,图案为织锦缎,配以荷花、梅花等中国纹饰……而这套旗袍的绝妙之处,就是荷花上的露珠会随着歌女边歌边舞而晶莹滚动,梅花在纷扬的雪花中也似乎发出阵阵幽香,加上这个歌女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简直是从天上冉冉飘落的仙女,真是美极了。
津香眼睛都看直了,心里欣喜地叫道:这个中国歌女穿的旗袍款式,不就是自己许多个日子苦苦寻觅的吗?如果去掉荷花、梅花等中国纹饰,配以日本樱花、富士山、太阳、大海等图案,厂庆那天穿着它在“百乐门”舞厅翩翩起舞,肯定会群星捧月,引起轰动,获得各重要客人对她的注目,这对大东方纱厂的发展大有裨益,而且也能让她过一把旗袍瘾!她立刻向舞厅老板打听,得知这个中国歌女叫金铃。舞会结束,她去化妆室找到正卸妆的金铃,问她身上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哪家裁缝店、哪个裁缝师傅缝制的。哪里知道,金铃瞧了津香一眼,就像看到一头阴险、毒辣的母兽,脸一沉,背起小拎包,掉头就跑。
津香不死心,去找别人打听,终于打听到了金铃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徐家汇一个小弄堂里的陈记旗袍店缝制的,师傅叫陈润根,人称“旗袍王”。因此,她今天带着戴鸭舌帽的男子来到这里,要求陈润根在半个月内把旗袍赶做出来。眼下,时间是那么紧,这个陈润根又那么坚持规矩,她只得忍住心中的怒火,想出一个主意,对陈润根说:“好,我答应按你的规矩来办。不过,你得让我看看,你那簿子上记着多少客户,让我心里有个数。”
陈润根便把簿子摊到津香面前,她们的姓名和住址果然一目了然。津香看罢簿子,声音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对陈润根说:“好,我依你的规矩办,到时做不出来,我废了你双手!”陈润根朗声回答:“中国人说话从来算数!”
可陈润根怎么也想不到,横蛮的津香离开旗袍店的第二天,以前订做旗袍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前来退订。陈润根感到奇怪,他每件活计都精心制作,件件旗袍让客人满意,从来没有发生过退订。可退订是顾客的自由,他只得在簿子上划去前来退订旗袍的客户名单。
陈润根怔怔地看着他的客户一个个消失在弄堂口,百思不得其解。徒弟阿生也在苦苦地思索着客户纷纷退订的原因。他突然一拍脑袋,愤愤地对师傅说:“一定是那个日本女人搞的鬼!”
三、歌女被害
这次陈记旗袍店的退订风波,确实是大东方纱厂老板娘津香一手搞的阴谋。那天,她借口要看看陈润根的簿子上还有多少订做的旗袍客户,用眼色暗示戴鸭舌帽的男子。那个男子立刻举起打火机,“咔嚓”一声,对着簿子上的客户名单点烟,其实那打火机是只微型相机。名单拿到后,她派出厂里豢养的打手,按订做旗袍客户的住址,一一上门威胁。这些女子畏惧日本人的淫威,只好忍气吞声前去陈记旗袍店退订。
不过,在这些订做旗袍的客户名单中,竟然有那个津香在仙林歌舞厅遇上的中国歌女金铃,她也在陈润根的店里订制了一件旗袍。津香想,既然金铃已经有一身漂亮合身的旗袍,叫她退订也不是件难事。可津香的那班打手跑遍了上海滩的所有歌舞厅,金铃人影也不见,像在十里洋场一下消失了似的。
就在津香急得团团转时,一个打手从电话局查到了金铃的电话。津香立刻拨通,用虚伪的口吻说:“金铃小姐,我听过你的歌声,像林子里的百灵鸟,真是美妙极了。我看到你身上穿的旗抱,美得像五彩的朝霞,因此,我也到陈记旗袍店订做了一身。可是我马上要参加一个重大庆典活动,必须要陈师傅赶快替我缝制出来。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出1000块银元,你订做的旗袍让一让,怎么样?金铃小姐,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你一定会答应的。”
金铃愤怒地回答:“你是个凶残的日本女人,你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汗,你不配穿陈师傅做的旗袍!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说完,电话“啪”的一声撂下了。
金铃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津香气得差点倒下。她猛然明白,这个中国歌女,骨头同陈记旗袍店的陈润根一样硬。她又气又急,再次拎起电话,拨了无数遍,金铃始终不接。
时间不等人,津香带上戴鸭舌帽的男子,急急赶到陈记旗袍店,亲自打开一只密码箱,里边满满堆着白花花的银元。她对正在专注地缝制金铃订做的那身旗袍的陈润根说:“陈师傅,这箱子里装着2000块大洋,请你收下。我只求你把金铃小姐的旗袍停下,把我订做的那套旗袍提前开工。”陈润根头也不抬,只管手里的活:“我早对你说过,陈记裁缝店的规矩不能破,请你再等几天。”津香按住火气说:“陈师傅,你做旗袍不就是为挣几个钱吗?如果嫌少,我可以再加!”“如果一个人不讲信用了,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回去等着吧!”陈润根冷冷地回答。
性子暴戾的津香终于发作了,把装着白花花银元的密码箱盖“啪”的一声盖上,一双柳叶眉高高挑起,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陈润根,像暴怒的母兽一样吼叫:“陈润根,我津香要办到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别死抱住你的规矩不放手!”“等我做好了这件旗袍,自然会做你的。”陈润根仍是做着手里的活,不急不慢地回答。
津香来到上海,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倔的中国裁缝,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让她下不来台。如果让陈润根做完金铃的那件旗袍,只剩下五六天时间,肯定不能做完她订做的旗袍。此刻,她终于明白,对陈润根的威胁和银元诱惑完全起不了作用,她狠狠地咬下牙,突然拎起密码箱,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躬身干活的陈润根,重重地吸口气,又狠狠吐出来,对陈润根阴险狠毒地说了句:“你会后悔的!”然后朝戴鸭舌帽的男子一挥手,快步走出了陈记旗袍店。
第二天,津香没有再来旗袍店催逼为她做旗袍,可是陈润根的心老是跳个不停,以前干活从来没有过差错的他,竟然缝错了两针,手指也被细细的针戳了几下,钻心地疼。他不时抬起头望望店堂外,弄口一个人影也没有,心里徒然升起隐隐的不安。傍晚,阿生突然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晚报,哭着大声喊:“师傅,金铃姐姐被人害死了……”
四、袍成命丧
晚报头版上,是金铃血淋淋惨死的场面。她仰面躺在公寓的地板上,半裸着身子,旁边是一摊鲜血。她双目怒睁,心里像有深仇大恨,场面惨不忍睹。照片和新闻的上方是一条大黑体字标题:歌后金铃命殒公寓,疑是情杀案件迷离。
陈润根双手捧住报纸,身子像筛糠似的,确认被害的女子是金铃后,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师傅,师傅,你醒醒呀!”阿生哭着把陈润根抱在怀里,摇动着拼命叫喊。歌女金铃的死,为什么会引起陈润根的极度悲痛而晕倒,又为什么让阿生如此心痛如剜?
原来,金铃是个没有爹娘的女孩,从小随娘舅从苏北老家来到上海滩谋生。后来她舅舅病死,无依无靠,只得来到一家歌舞厅卖唱。随着年龄的长大,她越长越漂亮,也越唱越红。但这个女孩洁身自好,很有骨气,只是把卖唱作为谋生手段。她当然也是个爱美的女孩,从同行中打听到徐家汇的一条小弄堂里有个做旗袍的陈润根师傅,便慕名而去。一来二往,陈润根无儿无女,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金铃孤苦伶仃,把陈润根当成自己的父亲;陈润根的徒弟阿生也把金铃当作自己的姐姐,一家三口有缘,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再过十多天,就是金铃的生日,陈润根正集中精神,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一套世界上最美的旗袍,谁知道祸从天降惨死在公寓,怎么不叫陈润根和阿生感到天塌般的悲痛?
在阿生一声声血泪的呼喊声中,陈润根慢慢睁开眼睛,又立刻泪水滂沱。凭直觉,他明白金铃不是情杀,而是与心肠如蛇蝎般阴毒的津香有关。尽管这些日子他让阿生告诉金铃,让她少露面,少接触陌生人,少外出走动,可是,金铃还是没有逃过津香的毒手。
是的,金铃确实是津香指使手下杀害的。她派人根据电话查到金铃住的公寓,杀手于昨天晚上潜入,残忍地向她刺了十几刀。津香这个变态的女人,绝不能容忍在上海滩唱歌的一个中国女孩妨碍她与纱厂的前途,于是毫不犹豫地向金铃下了毒手。
当天晚上,陈润根同阿生一针一泪,连夜为金铃缝制完成她的生日旗袍。第二天,陈润根同阿生把金铃遗体送至殡仪馆,亲自为金铃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替她穿上绣着荷花、梅花图案的生日旗袍,朝她哭喊:“金铃,我的好女儿,你死得好冤啊!爸爸同阿生最后送你一程了,路上要走好哇……”阿生也泣不成声:“金铃姐,我的好姐姐,我们不会让你白死的……”陈润根同阿生处理完金铃的后事,刚回到陈记旗袍店,津香就带着戴鸭舌帽的男子赶到了。她装出悲伤的样子朝陈润根说:“陈师傅,我刚从报上看到,金铃小姐因为情杀死在她的寓所。可惜啊可惜,多好的一个金嗓子。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是你的义女,怪不得你们父女情深,坚持要把她的旗袍做完。陈师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阿生见津香猫哭老鼠假慈悲,眼睛里怒火燃烧。他的妹妹死在津香的大东方纱厂,金铃姐姐又死在津香手里,这千仇万恨让他情不自禁从工作台上抓起雪亮的剪刀,牙齿咬得“咯咯”响。津香带的戴鸭舌帽男子上前一步,杀气腾腾地举起手枪对准阿生。陈润根瞧了一眼阿生,严厉阻止。
津香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润根说:“陈师傅,眼下在我前面订做旗袍的客户,都自动退订了,金铃小姐又遭遇不幸,你该按你的规矩为我缝制旗袍了。为了保证旗袍的质量,也为了不被外界干扰,我会派人保护你,从今天起一直到旗袍做完,你不能离开陈记旗袍店!”
阿生一听,一股怒火又蹿上心头,这不是把人囚禁起来了吗?他大声朝津香喊:“你们太过分了!金铃姐姐刚死,我同师傅悲痛万分,哪里有心思替你做什么旗袍?按中国的规矩,得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让我们替金铃姐姐做了超度,她灵魂升了天,我们才有心思开工干活!”
津香一听要过七七四十九天,旗袍做不成,十天后她怎么在“百乐门”大舞厅一展风采?这个陈润根的徒弟真是大大的使坏!她冷笑一声说:“我可不管你什么七七四十九天,只给你们十天时间。记住,谁敢同我作对,金铃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津香这句话不打自招,暴露了她就是杀害金铃的凶手。一直因为悲伤不言不语的陈润根突然对津香说:“我会按规矩办,到时你只管来取旗袍就是!”
津香满意地扭动屁股离开了陈记旗袍店,留下她带来的戴鸭舌帽的男子,举着黑洞洞的手枪,凶神恶煞般守在了门口。
五、旗袍绝唱
阿生跟陈润根学做旗袍后,就把师傅当作自己亲爹一样尊重。可是,这回他怎么也想不通,失去了金铃的师傅还处在万分悲痛和精神恍惚之中,于理于仇他都根本不该答应立刻开工制作津香的旗袍,难道师傅气昏了头,还是在这个日本女人的淫威面前屈服了?阿生怨愤地质问陈润根:“师傅,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日本女人?我想不通,要做你做!”
陈润根抬起头,一脸苍白,眼睛红红的,叹口气说:“规矩就是规矩,不管谁来做旗袍,我说的话算数,你真不想做,就离开师傅吧!”
阿生想不通,师傅怎么可以放下深仇大恨不顾,还要替那个魔鬼女人做旗袍?他的感情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决定离开些日子,待师傅把那件旗袍完工后再回来,他朝陈润根跪下,哭着说:“师傅,你一定要保重,我还会回来的!”
阿生刚跨出门,就被守在门口的戴鸭舌帽的男子“哇拉”一声拦住,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陈润根跑出来说:“放他出去,是我让他出去备料的,不然,津香的旗袍做不成。”戴鸭舌帽男子觉得陈润根说得有理,只要不让陈润根出门就行,便努努嘴放行了。阿生一步三回头,看到陈润根的目光冷冷的。他想不到,师傅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让他十分伤感。
当天,阿生果然没有回到陈记旗袍店。戴鸭舌帽的守门男子急了,立刻向津香汇报。津香气呼呼地赶来,先甩了他“啪啪”两记耳光,用日语骂了句“蠢猪”,然后走进店堂,大声质问正在聚精会神开料的陈润根:“陈师傅,你的徒弟怎么跑了?”
陈润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怕呀,他要保命,借着出去备料的机会跑了,我也没有办法。”津香咬牙切齿地问:“缺了个人,我的旗袍你怎么做?”陈润根说:“我的徒弟只是打打下手,干活儿主要是我,我会夜以继日替你做,到时你来取就是。”
津香鼻子嗤笑了一声:“陈师傅,你是旗袍王,我却是个旗袍迷,你这话哄得了别人,却哄不了我。没有徒弟的配合,你一个人既要开料、打板、做片,又要盘纽扣、镶嵌、滚边……其中几十种针法、绣法,上百种盘结方式,每一道做工都是极为精细的活,十分费时,稍有出错就得返工。再扣去你外出备料的时日,还剩下多少日子做旗袍?你长有几只手啊?”
陈润根沉着地回答:“到时候你只管来拿,一个时辰也不会拖!”
陈润根说到这里,津香再生气也没有了办法,只得严厉关照戴鸭舌帽的男子,无论是陈润根出去备料,还是回到店堂做旗袍,都要紧紧盯住,一步不能放松。
经过七八个日日夜夜,陈润根终于把津香订做的旗袍缝制完成。这一天,津香怀着狐疑的心情,来到陈记旗袍店试穿。旗袍已经挂在衣架上,正面是一个红红的太阳,发出暖和的光芒,背景是碧蓝的大海,波浪涌动。旗袍背面是富士山,山上樱花盛开,阵阵幽香。再看荷叶双襟,水珠滚动,仿佛刚从池里采起来似的。高领、宽长袖、低开衩、金丝盘扣,面料是最新的杭州丝绸锦缎,一针一线特别考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这旗袍如同她在新仙林歌舞厅看到金铃穿的一样,真是做绝了,确实在上海滩找不到第二套这种式样。
津香怀着万分欣喜的心情,把旗袍穿到身上,对着镜子正面照,反面照,越看越喜欢,想不到陈润生这个旗袍王果然名不虚传。当她沉浸在明天参加舞会的快乐情景中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扭头一看,陈润根正捂着胸口,又咳又喘。陈润根的徒弟跑了,剩他一个人,这身旗袍是怎么做成的?
守门的戴鸭舌帽男子看出了主子的疑惑,悄悄告诉她:这些日子,陈润根每天晚上只打个盹,就凑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捏针的手一刻没有停过……是的,他为津香缝制这身旗袍废寝忘食,耗尽心血,头发白了一半,胡子长了半寸。津香听罢跑过去,弯下柳叶眉,笑吟吟地说:“陈师傅,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手艺又这么好,我要好好谢谢你。”说着,纤细的手指往身后一招,店堂外跑进来两个日本男子,其中一个拎着密码箱,打开来,白花花耀眼的一箱子银元。津香说:“陈师傅,这是给你的工钱,5000块大洋。”
接着,另一个日本男子又打开一只装饰考究的五彩食盒,里面装着一瓶酒,一只鸡,两只水晶杯子。津香打开酒瓶,一股美酒的醇香立刻充满店堂。她亲自把酒倒进两只水晶杯里,一杯递给陈润根,一杯举在自己手里,对陈润根说:“陈师傅,这酒是我们日本的十年陈酿米酒,这鸡是在日本富士山的山坡上饲养的,都是我们日本的最好礼物。来,为了感谢你为我缝制这身让我最为满意的旗袍,我先干为敬。”说罢,她仰起脑袋,血红的嘴唇把一小杯酒抿下肚子。
陈润根坐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去碰酒杯。津香笑眯眯地催陈润根喝酒:“陈师傅,怎么不喝呀?是怕我的酒里下毒?放心,我不是喝下去了吗?”两个日本男子也用恶狠狠的眼光逼着陈润根。
陈润根问:“你何必要把一个中国裁缝逼上死路?”津香仍然笑眯眯地回答:“你不要误解了我的好意,你替我做了这身我最喜欢的旗袍,当然要慰劳你,快喝下吧!”陈润根说:“你在日本还有家,有父母亲,积点德吧,不要回不了家!”津香哈哈大笑:“家?中国就是我的家,上海就是我的家。陈师傅,快喝了这杯酒,我会让你永远快乐的。”
看来,这杯酒是非喝不可了。陈润根把酒杯端起来,又放下,突然他像记起什么似的,指着穿在津香身上的旗袍正面说:“你看,太阳上……”
津香低头仔细一看,发现旗袍上那轮红日还有些小皱纹,心里有点不乐意了,打算脱下来让陈润根熨一下。陈润根却说不用脱,接着,他去里边拿出一碗清水,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鼓起腮帮,朝红日喷了几下,那些皱纹立刻消失了,红日更加鲜艳,像着了火一般。然后,不用津香再催,陈润根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下。
六、烈火报应
津香仍是笑眯眯地看着陈润根。陈润根眼前的津香慢慢变成面目狰狞的女魔,他肚子一阵剧痛,没过一二分钟便跌倒地上,痛苦翻滚。
津香对在地上翻滚的陈润根说:“在上海滩,我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女人穿你亲手做的旗袍,所以,对不起了,你只能在上海滩永远消失。我再告诉你,我喝了酒为什么不中毒,哈哈,小小的聪明,你该想得到!”
痛苦万分的陈润根怒睁充血的眼睛,用生命的最后力气,回应津香的阴险毒辣:“你……报应就在眼……眼前……”说着就不动了。
“哈哈!报应?中国人真是迷信,我在中国作了那么多孽,报应了吗?哈哈……”津香笑疯了,穿着旗袍,舞着双手,奔出陈记旗袍店,一路狂笑。
第二天晚上,“百乐门”大舞厅宾客云集,灯光灿烂,穿着红衣服的乐队奏着一支接一支哀乐般的日本乐曲。津香穿着陈润根缝制的有着富士山、樱花、红日、大海的旗袍,果然在众多的女宾中独立枝头,又被男宾众星捧月,她兴奋得鼻尖上不住地淌着细汗。
可是,就在津香被一个接一个的日本要人邀请跳舞,跳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大厅里突然有人尖声惊叫:“看,津香的旗袍——”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中,津香后背的旗袍上,清清楚楚地现出“日本人滚出中国”七个黑体字,镶在黑色边框内。
此刻突然出现的情况,让主宾席上喝着茶、嗑着五香瓜子,悠闲地欣赏着津香那身漂亮得像云端里的五彩霓裳,和她优美迷人舞姿的日本侵华司令部、日军宪兵总队等重要头目,个个中了邪似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坐着一动不动。整个大厅的人都发现了这个情况,所有客人都吓得鸦雀无声,只有还在疯狂跳舞的津香全然没有觉察,以为是她今天的独特风姿把所有参加舞会的宾客彻底征服了。
一个日军副司令最早醒悟过来,歇斯底里地喊:“快!把津香身上的旗袍扯下,扯下!”随着他的喊声立刻冲过去一群日本兵,把莫明其妙的津香团团围住,伸手去扯她身上的旗袍。津香做梦也想不到日本兵要来扯她身上的旗袍,难道他们疯了?可是,就在她尖叫挣扎的时候,突然一股火光冲天而起,旗袍正面的红日起火了,刹那间,她一下被烧成熊熊火球,怎么也扑不灭,惨叫声响彻“百乐门”大舞厅……
这场舞会顿时陷入混乱,日本侵华司令部、日军宪兵总队等重要头目气得瞪眼跺脚,“哇哇”直叫。津香被送到日本人开的医院,没几天就结束了她的罪恶生命,临死前,她目光呆滞,用微弱的声音对丈夫松阪说:“我们对中国人作的孽太……太多,陈润根说,这是报……报应,我现在才信……信了。你快带着女儿,带上我的骨灰回……回日本,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这次“百乐门”事件后,上海的老百姓传说“旗袍王”陈润根做的旗袍实在太神奇、太厉害了,居然在舞会上扫尽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也惩罚了坏事做尽的津香。而上海的日本女人像得了旗袍恐惧症,很长时间不敢穿中国裁缝做的旗袍。
是的,陈润根用他的智慧与仇恨,替他的义女金铃、徒弟阿生的妹妹、还有大东方纱厂被害的许多姊妹报了深仇大恨,讨还了血债。那么,津香穿的旗袍为什么现出“日本人滚出中国”的黑体字?又为什么会在日本兵去扯津香的旗袍时,旗袍上的红日突然变成熊熊火球?
原来,这是陈润根在替津香缝制那身旗袍时,用极细的金属丝,精心绣成“日本人滚出中国”七个黑体字,隐藏在面料里边。而这些金属丝是陈润根用药水处理过的,在舞厅强烈灯光的照射下,在旗袍上一一显现了。
那天,津香去陈记旗袍店取旗袍时,陈润根知道津香不会放过自己,为了惩罚这条毒蛇,他借旗袍上的红日还有皱纹而喷了小半碗水,而这水却是他预先配制的无色无味含硝成分的药水。那轮红日也是陈润根用极细的金属丝密密绣成,把它夹垫在两片丝绢中间。喷上那小半碗药水,若是遇上强光连续刺激,能在瞬间产生高温而变成火球。这是津香不听陈润根的严厉警告,咎由自取。
最后还要交代的是,陈润根缝制的旗袍,为什么花、鱼、鸟、露珠等装饰图案会活动起来?那是他在配色、针脚上动脑筋,利用人的视觉差,只要旗袍或人的眼光稍为晃动一下,它们就鲜活灵动起来。至于旗袍上那梅花、樱花发出的阵阵幽香——花绣活了,人的嗅觉也就产生误导……
半年之后,在上海滩又出现了陈记旗袍店,不过它是陈润根的徒弟阿生开的。他已经明白,师傅那天为什么要赶他走,是担忧他鲁莽行事,也死在津香手里。他怀着对师傅深深的敬意和怀念,继承了师傅精湛的手艺,“旗袍王”又出现在上海滩,“旗袍王”的故事也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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