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得的寿材铺禁忌
一、入土为安民国初,有个地方叫牡丹镇。这牡丹镇临江而建,水陆通达,相当繁荣。
有一年,镇上水灾,薄堤被大水冲毁,内涝了半个月后,镇上又突发瘟疫。
灾祸连绵,镇上尸横遍野,哭声震天。人命关天,县里迫于压力,用上了当时最先进的西洋舶来药品,好不容易才把瘟疫给控制住。
瘟疫是控制住了,但已被瘟疫折磨致死的人却不能复生。那会儿,牡丹镇的老百姓操办身后事,都讲究“入土为安”,这也是当地千百年来的殡葬传统。当镇长领着镇保安团一行人,挎着长枪劝说百姓将亲人的尸身火化时,却遭到了老百姓的强烈反对。
镇长苦苦解释:“各位父老,这瘟疫的厉害,咱镇上的百姓都领教了,若不将感染瘟疫的尸身做焚烧处理,恐怕日后会污染土壤和地下水源,这可是殃及后人、遗臭万年的事!”
有人在情不自禁地点着头,但更多的,却是一意孤行,任凭镇长磨破了嘴皮,都不为所动。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只见镇长一挥手,保安团人员都“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哪知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老百姓都火了,纷纷操起棍棒与保安团的人对峙着。
正尴尬地僵持着,有人拨开闹哄哄的人群,走出来不缓不急地对镇长说:“镇长,其实这事儿好办,只不过代价大点,如果镇里和苦主双方各退一步,通力合作的话,可将此事处理圆满。”
说话的,是镇上寿材铺的周掌柜。这周掌柜年已花甲,精通白喜事套路,在镇上较有威望。
镇长忙问道:“不知周掌柜有何高见?不妨细细道来。”
周掌柜环顾四周,说:“民意不可违,私以为,还是遵循本地民俗民风,叫逝者入土为安为上。”
镇长苦笑一声:“你是做买卖的,到底还是生意为大啊!”周掌柜摆了摆手,回了话:“且听我把后话说完,其实这瘟疫,只要处置得当,并不是那么可怕,只需将寿材特制,加固密封,将寿材四围填充足量的石灰,将逝者尸身安放中央,然后在墓穴中以石灰铺底盖面,瘟疫之毒便无法散出重重阻隔,年长月久自会消亡……”
这法子好是好,可这花费……周掌柜一笑,对镇长说:“之所以说此事需通力合作,说白了,镇里需拿出一笔钱来贴补。当然了,本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为叫逝者早日安息,本人决定只取成本,就当是为镇上尽一点绵薄之力。”
周掌柜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镇长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在全镇上下的协作之下,活儿终于完工,一具具乌黑发亮的寿材密密麻麻地摆放在寿材铺里,叫人汗毛倒竖。寿材四周站满了苦主家的亲人,他们围着寿材评头论足。此次周掌柜虽以成本作价,但寿材质量却是硬邦邦,材质实沉,结合处严丝合缝,三遍油漆一丝不苟。
周掌柜的宅心仁厚,引得一片赞叹,可也无端招来嫉恨。
嫉恨周掌柜的人叫何立德,何立德跟周掌柜是同行,比周掌柜年轻了十多岁,也是开寿材铺的,只不过何掌柜的寿材铺在邻镇——麒麟镇。
麒麟镇跟牡丹镇紧紧相连,最近处以一条不足五尺宽的渠道为界。那会儿做买卖,不仅是寿材铺,任何生意都有个规矩,那便是各占各的码头,生意不过界。
就在牡丹镇水灾后突发瘟疫的时候,何掌柜便琢磨这里大有“商机”。他料定牡丹镇周掌柜的寿材铺没法拿下这大活。于是,他筹集了一笔钱,储存了几堆木材。
木材运到后,何掌柜一边吩咐寿材铺的伙计连夜赶工,一边揣着一点“心意”,只身去牡丹镇找到了镇长。何掌柜的意思,是要镇长出面,派人到他的寿材铺“求援”。这样做好处有二:一来大事当前,尽快叫逝者入土为安,解百姓之忧乃父母官之职责;二来何掌柜能师出有名,光明正大地分到一杯羹。
二、打下码头
镇长知晓何掌柜的来意后,连连推辞,并把周掌柜的作为直言相告。何掌柜顿生疑窦:“这……怎么可能,哪有做生意不挣钱的?镇长能否透露一下,周掌柜的寿材何型何质,是怎么样一个价码?”
待镇长打听之后告知,何掌柜皱着眉头盘算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了。
看着铺子里堆成山的木材,何掌柜好不懊恼,要知道,采购来的木材虽说还是整料,可进了他这不吉利的铺子,就没法转售出去,以后若是木材价码下跌,或是日晒夜露烂掉,损失都得自己扛着!
回到铺子后,何掌柜正在气头上,有个叫王三的得力伙计不明就里,乐颠颠地跑过来说了一句:“掌柜的,今儿兄弟们手脚都利索,已裁好了三方木材……”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何掌柜火冒三丈:“裁那么快干什么,是装你还是装我?”
王三一下子懵了,弄清原委后,王三眼珠子一转,说:“掌柜的,这个事很好办啊。”
王三的意思,就是去牡丹镇开一家分铺。没有规矩说外镇人不能在本镇做买卖,何掌柜若在牡丹镇境内再开一家寿材铺,不能算破了经商的规矩,而是打码头而已。
这个码头该怎么打,何掌柜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无巧不巧,这一天机会来了,周掌柜碰上了麻烦。
按牡丹镇的民间风俗,即便遇到瘟疫这样的天灾人祸,一旦逝者进了寿材,必须三日后出门上山入土,不得延误。更关键的是,逝者三代以内的亲人,不能出力抬杠。这一套规矩,周掌柜是了如指掌,见得多也办得多,但此次周掌柜却有了一个大失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寿材的分量。
本地抬杠运逝者上路的人数,少则10个、12个,最多有16个。此依据寿材的浅深厚薄大小而论。但这回,寿材里放入了大量的石灰,重量大幅增加,该怎么抬杠啊?值得一提的是,外行人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这普通老百姓油枯灯熄后,制作寿材是有讲究的,那长度最多只能一边站8人抬杠,人多了迈不开脚,这一路上,除非情况极为特殊,寿材是不能沾地的。
正当周掌柜急得跳脚之时,何掌柜领着几个伙计,大摇大摆前来雪中送炭了。何掌柜一拱手,说道:“周掌柜,本人知晓贵镇出了大事,特地赶过来助一臂之力,以期逝者早登极乐……人多势众,本人的建议是,一具寿材32人抬,分作两班轮流上,至于这抬杠的人嘛,如有缺口,本人就卖个脸,去请我麒麟镇抬杠的班子,费用由本人的寿材铺一力承担!”
话说到此,周掌柜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多亏有何掌柜鼎力相助,才解了燃眉之急啊!
逝者出殡那几日,牡丹镇人声鼎沸,炮仗震天。虽说哀号一阵接一阵,那架势也算热闹非凡。周掌柜与何掌柜两家寿材铺的人马全体出动,忙上忙下地指挥。尤其是抬杠的场面,更是叫人瞠目结舌,左右两杠,一边站16人,8人抬杠,8人搭手助力,抬至数百米后换人换肩,如行军布阵,浩浩荡荡。
事情办妥之后,两家寿材铺的声名便传开了。经此一事,何掌柜的寿材铺分店总算能在牡丹镇立足,他抓住时机,委婉地来了个广而告之:“牡丹镇的父老乡亲,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无人能免,生要张床,死要具棺,这寿材必不可少,今儿我何某人在贵镇落脚,求各位父老高看一眼,何某人定会竭尽全力,把镇上的白喜事办得顺风顺水……”
积德归积德,开寿材铺的掌柜伙计也得吃饭,这生意就如馒头,被别人咬一口,自己就会少吃一口。何掌柜在牡丹镇打下码头后,自然也引起了周掌柜寿材铺上下的不满。
三、负荆请罪
转眼,到了这年的腊月三十,牡丹镇到处张灯结彩。按传统习俗,这天得在大门边上贴春联。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周掌柜穿着新棉袄,戴着毡帽准备出门走亲访友,刚一打开大门,不由得愣住了:他家门外,聚集了不少人,正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好奇地扭头一看,只觉得两眼发黑,差点晕倒:不知谁在他家的大门上贴了一副火红的春联,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是“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是“恭喜发财”。
寿材铺生意兴隆,这是在咒全牡丹镇的百姓啊!
周掌柜一脸黑线,急忙命铺子里的长工伙计撕掉了门外的春联。那几个伙计都义愤填膺,纷纷吵嚷说:“这是谁干的,大过年的,用这么卑鄙恶毒的手段害人,别怨我嘴毒,若找出来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驴嘴扎得住,人嘴可扎不住,很快,周掌柜在寿材铺里贴招财春联的事,传遍了整个牡丹镇。这个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消息传开后,周掌柜这边是稳如泰山,倒是何掌柜开始坐立不安了。
忍过了初三,到了初四这天,何掌柜就虎着脸,开始审问铺子里的伙计。
那些伙计一脸茫然,都说自己没干过这缺德事儿。何掌柜火了:“敢做不敢认,算什么好汉,本来我们在人家碗里抢饭吃,就有点不地道,现在好不容易打下码头,你们却干出这般有损我名声的事来,知不知道,你们这么干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何掌柜扫了几眼那些愣愣的伙计,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是出于好心,胳膊肘往里拐,但你们怎么不好好想想,使这种手段,就算是个傻子,也猜得出是谁干的!到底是谁把招财春联贴在周掌柜的寿材铺大门上,快点给我认了!”
伙计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开口了,说除夕年夜饭过后,他们在通铺房里打了一个通宵的马吊,怎么可能分身前往牡丹镇?
反复问了三遍,伙计们都异口同声,不像有假。这就怪了,到底是谁在作乱,这不是把他陷进了不仁不义、无良无德的泥潭嘛!骑虎难下的何掌柜思前想后,决定赌上一把。
何掌柜翻了翻老皇历,初六这天是宜出行的吉日,他提着当地年礼“四大样”:白酒、蔗糖、花生酥、云片糕来到了周掌柜府上。
伸手不打上门客,见何掌柜驾到,周掌柜阴沉的脸上挤出笑来。二人拱手寒暄了片刻,周掌柜便请何掌柜落座,并吩咐家人备茶。
场面十分尴尬,何掌柜硬着头皮开口了:“周掌柜,本人此次前来,除了拜访您老,还有一事不吐不快,关于周掌柜府上贴春联的事,其实……”话没说完,就被周掌柜一摆手截了过去:“何掌柜请打住,周某人知道您想说什么,此事周某人是心知肚明,并已查出是何人作祟!”
一听这话,何掌柜糊涂了。只听周掌柜叹了口气,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在寿材铺贴招财春联的事儿发生后,周掌柜想到罪魁祸首除了何掌柜,不会有别人。但平静下来后,他细细思索,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此事只能是深夜所为,但周掌柜在除夕夜守岁,直到三更才上床眯了一会儿,屋外几乎通夜都有人放炮仗,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要知道,贴春联这活儿不可能片刻完成,起码还得有个帮手扶梯搭脚吧。
直到初二,周掌柜有了大发现,把他气得够呛:就在铺里的大澡堂内,他看到有件搭在麻绳上的工衣,下摆处沾上了几块红,用手指头一摸一搓,正是刷红纸用的颜料!想必是贴春联的时候,不小心给沾上的。按此线索追根刨底,很快便查处了此事的罪魁祸首——自己铺子里的伙计。
兴师问罪之后,参与此事的伙计们全给交代了:除夕夜里,他们喝了不少酒,不知怎么就提起了何掌柜。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众伙计一肚子怨恨。有个伙计眼珠子一转,出了这个没脑子的主意,目的是想隔山打牛,叫何掌柜背上恶名……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何掌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起身告辞时,只听周掌柜一脸愧疚地说:“何掌柜,对不住了,只怪周某人管教不严,请何掌柜先回府上,周某即刻领着那几个孽畜,到贵府请罪。”
大约半个时辰后,牡丹镇的百姓都看了稀奇:只见周掌柜手握一根藤鞭,像牵牛一样,用一根长麻绳牵着几个伙计,那几个伙计被麻绳捆成一串粽子的模样,身上还缠绕着几根荆棘条。周掌柜边走边用藤条抽打,还发出“呼喝”的声音。打听过后,众人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更明白周掌柜此举的用意。身上缠荆棘条儿,就是负荆请罪,一边抽打一边呼喝,意思是这几个伙计是畜生,野性难驯,得好好驯化。
去了何掌柜府上后,何掌柜生出几分感动来,不由得暗暗钦佩周掌柜的为人处世。他深知若周掌柜关门闭户,不张扬此事,他何掌柜从此便会声名狼藉。
两个掌柜相互拱手作揖,并向对方行了个弯腰礼,行礼的时候,两人的脑袋碰在一起,身子连成了一座桥……
四、开设医馆
正月十五,牡丹镇的龙灯刚舞起,随之而来的不是热闹的炮仗,而是一阵阵枪炮声。那时土匪流氓林立,大鱼吃小鱼,发展到后来,旗子一插,衣服一换,便成了军阀。
保卫牡丹镇的“正牌”守军不堪一击,地盘迅速被占领,直到援军赶来,才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牌军悉数剿灭。经此战乱,可苦了牡丹镇的老百姓,许多人家无辜受牵连,一时哀鸿遍野,惨景不亚于镇上经历的那场瘟疫。
这次,周掌柜没了义薄云天的豪气,就在击退军阀的战役中,他的儿子不幸被冷枪击中。痛哭过后,周掌柜还保留一丝清醒,这天,他乘了一架马车,赶到了何掌柜的寿材铺。
见到何掌柜,周掌柜老泪纵横,哽咽地说明了来意:“犬子不幸身故,周某实在不忍心亲自操办他的身后事,死者已矣,一切托付何掌柜处理了。”何掌柜叹了口气,拱手作揖说:“周掌柜请节哀,何某定不负所托……”
很快,何掌柜就将寿材亲自运到了周掌柜处,何掌柜掀开周掌柜公子身上的白布,在他额头上拍了一把,口中念念有词:“桥归桥,路归路,由我操持,百无禁忌。”突然,何掌柜“咦”了一声,冲着门外发出一声惊呼:“周掌柜,贵公子还没死……”
周掌柜大吃一惊,说:“犬子还没死?这怎么可能……”说罢,周掌柜伸手往儿子胸口一摸,说:“他心口冰凉,毫无气息,难道还能死而复生?”何掌柜摆了摆手,吩咐说:“来不及细说了,周掌柜赶紧去生一盆火。”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开布包一看,里头是三排大小不一、粗细不均的银针。
火盆取来后,就见何掌柜眉头紧锁,屏气凝神,双手动作如蜂飞蝶舞,迅速将那些银针插到周掌柜儿子的身上。不消片刻,周掌柜的眼里就发出光来:随着银针刺下,儿子的身上居然流出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何掌柜喘了一口粗气后,解释说:“贵公子中了枪,子弹虽穿胸而过,却未伤及要害。之前,贵公子受到不小的惊吓,脑内血流不畅,子弹正好穿透他的主血脉,导致他深度晕厥。想必周掌柜抬回公子前,已是血流成滩,这气血不足,身体如何不冰凉?只需升温促进血液流畅,再用银针挑刺血液中的淤结,使全身血脉融会贯通,公子自然能保命……”
周掌柜双膝跪地,千恩万谢:“想不到何掌柜您还是位杏林高人……”何掌柜突然一声惨笑,说:“惭愧,何某原本是乡间赤脚,曾医死了一名乡绅。其实那乡绅已病入膏肓,何某百口莫辩,牢狱过后,我便不敢再摆弄医术,开了一家寿材铺。寿材铺面对的是死者,无法居心叵测,更无法冤枉好人……”
当日,周掌柜摆了一桌酒宴,不由分说地把何掌柜推向首席落座。酒过三巡后,只见周掌柜起身,朝何掌柜鞠了一躬,缓缓说道:“这殡葬事宜,操办得再怎么妥当圆满,终究是惨事,还请何掌柜不计前嫌,重拾旧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何掌柜愿屈身在本镇设馆,那是再好不过,届时本人将捐出名下房屋三间,供何掌柜医馆之用。”
说到此,酒宴的宾客都站起身来,击掌叫好。何掌柜深思了一会儿,也舒展了眉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如此说来,何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没多久,何掌柜便履行承诺,又开始悬壶济世了。在牡丹镇,这两个掌柜一个管救人,一个管殡葬,深得百姓敬重,有口皆碑。直到今天,牡丹镇的后人依旧对他们的故事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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