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凶手吗?
仅以我个人的名义而言,我的生意就是拯救人们的生命而非毁灭他们,这样说才是公正的。就拿汤姆·希思的事来说,我完全是为环境所迫。天知道,我犯这个案子是把它当成一个秘密的玩笑,它既可以使我开心,也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一切都还要从安·帕纳尔说起。要不是因为她的话,我那时可能会过着正常而幸福的生活。或许我会同某位漂亮的姑娘结婚并成为一名成功的内科医生,服务社区受人尊敬。
如果在某天抓住机会说:“从这天起我开始爱上了安。”那就好像是在定义你意识的起点。没办法。那不是在幼儿园,就是在小学——以及以后永远。
我要到大学去接受九年的医科培训,就在我动身的那天,安哭着说道:“我等着你,亲爱的。”那时她17岁。我相信了她,并没有考虑到她还很年轻。
回想起来,我不能就发生的事情责怪安。汤姆·希思和我们同龄,是我们俩的朋友。汤姆也爱她,或许是和我同时爱上了她。我了解汤姆以及他的思想,我敢肯定如果那时他知道我的感觉如何的话,他会避开她的。但结果是他没有。
这大概是我为九年不在她的身边付出的代价,或者是我的职业给我带来的巨大损失。我想可能是后者,也说明了,通过下意识的扭曲,我为什么会利用我的职业弥补我付出的代价。
安没有能来车站接我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跑上她家的台阶时的那一刻。那是五月,花园里鲜花绽放。郁金香和丁香花的花蕾几乎都变成了紫色。那是春季,恋爱的季节。安为什么没有来接我呢?
她没有在门廊上等我,也没有伸出双臂热情地迎接我。她来到门前,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透出灿烂的光芒。“你好,伊凡。”她说。我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她用这两个小小的字眼毁灭了我的一切梦想和计划。
“安!”我说。我猛地推开纱门,紧紧地抱住了她。但她并不是在期盼我的到来。她已经用两个小小的字眼告诉了我。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她将我推开说,“发生的。”她向上望着,“呃,伊凡,你得明白,汤姆·希思——”
“汤姆·希思?”
一提到他的名字,她的脸便神采飞扬。“我从没想到还有这么好、这么诚实的人。”
“好而且诚实,是吗?”我握紧了拳头,“在我为了能让你过上体面安全的生活而离去时插足进来。”
“哦,不,伊凡,”她反驳道,“汤姆不知道。我从没告诉过他。在你走了之后——呃,情况变了。我猜是我长大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几分钟后,汤姆出现了。他走了进来,高仰着头,眼睛明亮。
“啊,伊凡!”他叫道。汤姆个头高挑,面色苍白。
“祝愿你们两人幸福美满。”我说。这是一句谎话,但不是那种毫无伤害、具有运动家精神的谎话。就像是在次日清晨从镜子里注视到的你自己那样,你看到的并不美好。我巴不得他们不幸福。我突然憎恨起汤姆来。但我还是可以撒谎,奇怪的是,居然还能让他们相信。“谢谢,伊凡!”安惊讶而如释重负地说道。汤姆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我很快就要挂牌开业了。”我说,“任何时候你们需要屠夫时,就来吧。”
安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是在静谧的礼拜天教堂传出的钟声。汤姆清了清嗓子,他没有笑。“我或许会接受你的邀请,戴克思,”他说,“只是进行一下检查。”
“汤姆一直工作得太劳累了。”安解释道,“在他父亲去世之后,汤姆接管了生意。现在他几乎已将它扩大了一倍。”
“好的,来吧!”我告诉汤姆说。
我的诊所有两个房间,一间是为病人做检查用的,一间是接待病人用的。没有护士。我还雇不起不必要的人手。最终,汤姆还是来检查了。
“头老是痛,”他解释道,“胃也疼。安认为是劳累过度了,但我可不那么乐观。我们下个月,六月份,就要结婚了。我希望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话——在我看来都是陈词滥调——让我笑了起来。“咱们检查一下看。把衬衣脱下来。”
他的脸色有些灰白,眼睛也有些凹陷,但他过去一直都是偏于苍白的。我戴上听诊器,听了听他心脏跳动的节律;这跳动的节律是为安,是为对她的爱而发生的,而这爱本应是我给安的。当我聆听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它来得太突然了,以致我并未十分清楚。你明白,我是一个年轻的开业医生,心里装着的是良好的愿望和希波克拉底誓言。但是在我内心黑暗的角落里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汤姆,我还不能肯定,”我带着一种木然的口吻说,“给我留个尿样,我要分析一下,过几天再来吧。”
诊断——至少部分地——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就是要弄清病人究竟是器官性的疾病还是功能性的紊乱。后者常常是心理上的原因造成的,多数情况下是由于疲劳。汤姆过度劳累,为了给安提供安逸的生活每天工作数个小时。一切都是为了安。
我仔细想了想,从身体上来讲,只要注意休息和饮食,他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但是,何不让他担心去呢?过一年再说,或者直到他去找别的医生。我总可以用误诊为自己辩护,医生们以前这么做过。同时,我还可以见到安。
我没有检查尿样。我想没这个必要。
当他再来的时候,我早已准备好了。“很抱歉,汤姆,”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换了别人的话,也许不那么难以开口,尽管把坏消息告诉病人总是不容易的。”
他面带惨淡笑容说:“我可以经受得住。”
“糖尿病。”我说。
他沉默了好长时间,低下头艰难地呼吸着。
“胃痛,头痛,常常四肢乏力,一切都与病症相符。但别太悲观了,它并不致命。”
“在某种程度上它是致命的。”他抬起了头,但并没有看我,“无法医治,对吗?”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果周期性地注射胰岛素的话,糖尿病患者可以比较正常地生活。或许某些症状会持续下去,像烦渴,老想喝水;贪食,食欲过强,无论什么病症等。”
“我再也不会好了。这对安是不公正的。”
我没有回答。他心里会比我更清楚,更明白。
他挺直了肩膀。“我不能。不——”
“我给你开一个特别的胰岛素处方。问题是,由于这个处方,我必须要求你不能使用其他的处方。”说着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但是不要期望会有奇迹发生。需要花费些时间你才会感觉好起来。”
他跟我进了里边的办公室。我指了指架子上的一个大瓶子。
“就在那儿。上班的时候顺便过来一下。我想亲自给你注射而不是让你像有些糖尿病患者那样自己在家打。”
我向注射器内抽入清澈的液体——一种无害的等浓盐水,浓度和外观几乎和胰岛素相同。“一开始每天打一次。以后我们会延长中间的间隔。或许当我们看到效果时,安会——”
“我不想让她知道。”他是那么紧张,使我感到惊奇,“我希望你什么都别说。”
“你很清楚。”我立刻赞同道。我的整个计划就取决于他刚才所说的话。还真管用!
报复?可以这么说。憎恨?不是当安抛弃我时我对他感觉的那种。没人能够直接地憎恨汤姆,此外,现在这也不是个人的事。也可能会是迪克或哈里。汤姆只不过是代表了一个碍事的人罢了,由于他的诚实,这个障碍就可以清除掉了。
我再次见到安的时候——几周之后——是在乡村俱乐部的舞会上。她是独自一人来的,看上去十分可爱但有些疲惫。
“汤姆呢?”我简单地问道。
“汤姆——撤销了我们的婚约。”
“真遗憾!”我说。
由于别人的出现她才没有哭出来。“我很高兴他在我们结婚之前发现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发现了什么?”
“他并不爱我。”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哦,伊凡,请带我回家去吧,我本不该来的。”
我照她的话做了,心里十分高兴。经过精心的策划,我又安排了几次见面。慢慢地——起先慢得让人着急——她在时间面前屈服了,就像脱去旧疮疤上的皮一样,开始减少对汤姆的爱意。一桩桩的小事,变化就是这么发生的。友情演变成了爱情,我抚摩她的手以及傍晚分手时给她以轻柔的亲吻。我决定有一天我必须将汤姆的“病情”告诉她,那么做只是为了让她知道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又过了六个月,一天我们将车停在湖畔,欣赏水中的明月。我亲吻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张开双唇投入到我的怀抱里。“亲爱的,”我低声说,“跟我结婚吧。”
她想了好长时间,终于说:“是的,我想我愿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答复,但她终于成了我的人。
之后她开始常到我的诊所去。为什么不呢?这个诊所是我的,也是她的。但她从不提起汤姆,即使是在撞见他一两次之后也不提。他定期到这里来,看上去仍然那么苍白疲惫,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纹了。这可能是由于放弃安产生的焦虑和怀疑造成的,我想。他看她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悲伤的目光。
我从内心里嘲笑他。我的周期性检查实际上是对他的愚弄之举。
一次当汤姆走了之后,安说:“汤姆有点儿什么事,你俩都没告诉我。噢,我知道他对我厌烦了,这可以理解。但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嫉妒刺入了我已确立的信心。“替他担心吗?你现在已同我订婚了。汤姆的烦恼是他自己的事,除非——”我嘲讽地又说道,“你仍然还爱着他。”
“他是位老朋友,我当然关心了。”
把真相告诉她是我必须要进行的一场赌博,但等到了现在已经将风险降低到了最小的程度。我不想让她到我们结婚之后再发现这件事,然后责怪个不停。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我能够这么做是因为我自己现在已经渐渐地相信了这件事。重要的是事实,它可以帮助解释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还可以帮助证实我所做的是对的。
“但是如果患者坚持使用胰岛素的话,糖尿病已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了。”我小心地挑选着字眼说,“汤姆的身体跟过去一样好,他知道这一点。它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么这就是胰岛素?”她指着架子上我拿给她看过的瓶子说,“看上去像水一样的东西就那么重要。”她站起身来要走,吻了我一下,“你能将这告诉我真是太好了,我觉得你——真了不起。”
“谢谢,安。”我十分激动。这是我希望她向我说的话!最后一道障碍克服了!
第二天早上她打来的电话使我大吃一惊。“伊凡,快,是汤姆!”她的声音有些惊慌,“我在他的公寓里。”
“他的公寓?你在那儿干什么?”
“亲爱的,别说那么多了,汤姆昏过去了。我发现他穿着衣服躺在地板上。看上去他好像昏迷一夜了。”
“好吧,”我平静地说,“但我不能在那儿给他检查,我叫一辆救护车去。”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并对情况做了必要的说明。
我诅咒自己的嫉妒。安是公正的。汤姆讨厌我,为不为人知的原因担心劳累致使自己昏迷!他为什么不用饮酒和睡眠解脱自己呢?
当护理人员把汤姆抬进来时,他仍然那么苍白。安走在担架的后面,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需要的就是汤姆能呼吸一下。丙酮——一股烂苹果的味道。我大吃一惊,一种难以置信的麻木感悄然遍布我的全身。再也不需要装样子了,再也不需要架子上的那个毫无作用的瓶子了。
汤姆需要的是真正的胰岛素,赶快!
我冲进存放不大常用药物的储藏室,拿来了胰岛素。但一切都太迟了。以前我以嘲弄的方式做出的诊断现在反过来嘲弄我了。就像安说过的,他可能是前一天夜里昏迷的,数小时之前了。他的嘴巴张得很大,奋力地呼吸。
我无助地望着,他的胸部猛烈地抖动着进行最后一次呼吸,但没有成功。安气喘吁吁。汤姆向上望着我,充满恳求和疑问。就这样,他死去了。
我走了出去,坐进汽车,狂开了有一个小时。寒气就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爬遍我的全身。我是凶手吗?我反复地问着自己。
如果我是,那么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懊悔。这对我职业上的自我是一个打击。我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我相信,如果我做出了正确的诊断,并且谨慎地改变治疗方式的话,我会感觉好受一些。或许那时我去那么做。但只要汤姆活着,他就是一个威胁。
我想起了安,觉得好点儿。这是值得的。是的,哪怕是一千次。安将在诊所等我,她会向我解释她为什么到汤姆的公寓去了。
安在那里,还有医院的罗杰斯医生和两个身着便衣的侦探。
汤姆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其中一个侦探碰了一下我的手腕,我以为他想跟我握手。“我是戴克思医生。”我说。
“我们会相互了解的,医生。”他厉声说道。当手铐套在你手上时,那种感觉是冰冷而又无情的。
安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干涩。我说:“安——”
她抬头注视着我,那目光表示她受到了伤害。“我想告诉你,伊凡,我到他的公寓去是因为我必须要知道。我发现我不再爱他了,但不是那样的方式。不,我扼杀了对他的爱,并把它给了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你自己把它夺去了。好,现在它也没了。总之,我很高兴,它并不十分对,永远都不会。”
罗杰斯医生,高高的个头,神情严峻,手里拿着那瓶该死的盐水。
“帕纳尔小姐把这拿给了我。”他说,“鉴于你告诉她只要他接受治疗,他就会好的,她产生了怀疑。她注意到了,当他们把他抬进来时,他处在糖尿病昏迷状态中,你急忙去拿了一个不同的瓶子——真的胰岛素。”
“是的,她把整个情况都告诉我们了,医生。”侦探讥笑地说,“我们猜想你是有意让他死去的。地方检察官会根据那个瓶子和她的话立案。”
我想抗议,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罗杰斯医生厌恶地哼了一声。我注视着安,但她没有抬头看我。
侦探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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