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21-12-14 21:46:07

爱是荒凉中的繁华

  庆幸最美的你藏身于爱的洪流之中

  1934年,在一个堂会上,20岁的朱家溍登台演出。他是朱熹的世孙,家世显赫,因自幼跟着祖母看戏,逐渐钻研进去。三出戏演完了,朱家溍毫不费力。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台下看戏的亲友中,赵家二妹对他的评价已经传了开来:“朱四的《扫花》演得真好,《闻铃》的陈元礼也不错,有点杨派武生的意思,《芦花荡》的周瑜不怎么样,还是吕洞宾的扮相最漂亮,总而言之是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二妹赵仲巽,同样出身名门,是清末军机大臣荣庆的孙女,自小读书习画,酷爱京剧。与其他闺阁女子不同,因患有先天心脏病,母亲从小就鼓励她和哥哥们一起出去玩,放风筝、划船、爬山都是她的强项。两个家庭间常有往来,长辈们便有意撮合。

  精准而直接的“戏评”很快传到朱家溍的耳朵里,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大小姐,他越发好奇起来。此后,亲友中常拿“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开他的玩笑,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得意。

  一场堂会促进了二人的了解,第二年,他们便在双方家长地撮合下结婚了,从此出双入对。婚后不久,家中唱堂会,不少亲戚都加入演出,夫妻俩技痒难耐,合演了一出京剧《得意缘》。这出戏唱词很少,多半是即兴的俏皮话,夫妻演夫妻,赵仲巽没有一点扭捏造作,浑身透出机灵劲儿。一对天成佳偶令人赏心悦目,观众席上掌声不断。

  有此知音,朱家溍更为得意,在后台,他给赵仲巽拍了很多戏服照。后来,他干脆追着她拍日常行止,游山、赏花、读书、扮戏。1937年,朱家溍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大学期间不仅是国剧社社长,摄影作品也深受好评。从大小姐到大家庭的媳妇,赵仲巽不娇气,不矫情,经常主动下厨,她有见识,待人真诚,上到长辈,下到佣人,全都相处愉快。和谐的家庭氛围中,朱家溍在大学力求上进,深得史学家陈垣等几位教授器重。

  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毕业后,朱家溍决定去重庆,赵仲巽夫唱妇随。炮火声中,她跟着他坐火车、转汽车、爬牛马车。得益于少年时的爬山经历,她乐观而勇敢,从不叫苦,最多的时候,一天要走100里地。一路上,险情司空见惯,最危险的一次,他们搭乘一辆挣外快的“黄鱼”车,车上装着500公斤的棉包,人只能坐在棉包顶上,无遮无拦。公路被破坏,汽车一路颠簸,正欣赏嘉陵江的美景时,车在一个急弯处猛地倾斜,他们齐齐被抛下山去,落在江边的沙灘上才幸免于难。令朱家溍感动的是,从沙子里把赵仲巽扯起来时,她嘴里吐着沙子,脸上却挂着笑。事后才知道,那时,她已经怀孕2个月了。

  辗转到达重庆,在大后方,朱家溍受聘于粮食部储备司,只有周末才能回家。赵仲巽努力适应当地人的生活,住竹子房,睡竹子床,学着养鸡、种菜,从初时的见到家里有蛇吓得去喊人,到后来淡定地“用根竹竿挑到远处去就是了”。孩子出生后,跑警报时,她已经能在最短时间内带好必需品,抱着孩子迅速钻进防空洞。反倒是朱家溍,因为想家、想母亲,加上“混饭吃”的工作极不如意,前途渺茫,经常会被凄楚和绝望围攻。每当这时,赵仲巽就会坦然地安慰他“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一次次用微笑为他驱散心头阴霾。

  生活充满艰辛,却也不乏情趣。过年时,赵仲巽到山上折一大枝梅花放在草屋里,“油灯把梅花的影子照在蚊帐上,一幅天然墨梅”。漫长的冬天过去,屋子里出现第一道阳光时,她会对孩子说:“看,春天来了!”有她温暖陪伴,艰难人生渲染出一地芳香,他也变得达观。

  1943年,迁到大后方的“战时故宫”决定举办一次短期展览,朱家溍被借调过去。从小耳濡目染,对文物的热爱已根植于心,他搬抬文物,登记编号,陈列卷轴,干劲十足。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他正式成为故宫博物院的一员。

  1951年,以“莫须有”的贪污罪名,朱家溍被关进看守所。赵仲巽一边为他担心,一边尽慈尽孝,但任何困苦都不能阻挡她充满希望热爱生活,小院里,始终绿意盎然。2年后,他终于被释放,回到家时,已是半夜,没有酸楚流泪抱头痛哭,隔着门,她还和他对了一段《武家坡》中王宝钏与薛平贵的念白。多年后,提起那一晚,他对儿女说:“你娘,伟大。就那时候,还开玩笑呢!”

  快乐会传染,有妻如此,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击倒朱家溍。重新回到故宫工作时,他敏锐地发现,太和殿中的龙椅明显不对,推测是袁世凯称帝时被换掉了。他开始锲而不舍地寻找,一次次查阅史料,对比照片,再到故宫近千宫房中一一翻找库存,一年后,终于找回了掩埋在灰尘中的真正龙椅。

  很快,“运动”突袭,夫妻俩坦然面对。遭遇抄家,红卫兵前脚一走,赵仲巽后脚就做葱花炒窝头,他同样吃得下睡得着;一家人下放咸宁时,年近六旬的他被当壮劳力使用,卸煤、挑水、拉板车之余,他还不忘欣赏雷电之美,荷花道上、丹桂树下,他与她牵手散步,静听水鸟们演奏交响乐。因为有她,他才能苦中作乐,在荒凉中踏出繁华。1974年,他们终于回到北京,当年抄走的藏品陆续发还,为了妥善保管父辈的心血,他提议无偿捐献国家,她第一个表示支持,尽管他们十几平方米的蜗居纸糊四壁。

  重新回到故宫,朱家溍再次焕发青春,整理、鉴定文物,编撰图书,成为故宫著名的“活字典”。闲时,他与她养花养猫,聊戏聊葫芦聊风筝,她讲的葫芦玉簪的故事、放风筝的趣事,都被他细致地描述进文章里。一生恩爱惹人羡,就在他一心期待钻石婚时,1993年,正在香港的朱家溍接到赵仲巽病危的消息。赶到医院时,她刚刚清醒过来,因口中有呼吸机不能讲话,她在纸上写下“不要急”3个字,那是最后的告别。

  她走了,戏里的哏只能他一个人在心里温习,他在诗中怀念:“登台粉墨悲欢意,恍似神游伴玉颜。”他仍然住简陋的蜗居,整理《故宫退食录》时,耳边又听到她在念“杖头惟挂一葫芦”,眼前又浮现出她带着孩子们上房放风筝的情景,“院中八景”依旧,进出的野猫依旧,一方画框内浅笑的她依旧。在熟悉的氛围中,他完成了大量鸿篇著作,终成一代文博大家。

  10年后的一天,北京305医院楼道最东头的窗户前,朱家溍坐在轮椅上遥遥眺望,远处,是他心系一生的紫禁城和一生挚爱的她。这一天,他追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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