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21-12-13 23:29:50

口语文化的想象力

  所有的口语文化中,事实和想象之间的界限其实都很模糊。

  转述历史本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比如希罗多德写的关于埃及金字塔的内容,就不靠谱。但这可不是说希罗多德这个人有问题。

  对埃及人来说,希罗多德是一个外国人,而且与金字塔的建造时期隔了2000年左右的时间,难免有想象和附会的成分。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民国时期的历史学界有一个古史辨派,也就是顾颉刚、钱玄同那批学者,他们系统地提出了一个理论——“历史层累说”。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代历史,是在转述的过程中,一层一层被累加上去的。越到后来,转述的历史就越久远,越到后来,中心人物的故事就越丰富。说白了,在那个时代,历史和神话很像,是靠一代代人往上穿凿附会地加东西,才形成我们看到的模样的,不太可信,所以古史辨派又被称为疑古学派。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顾颉刚先生提出来的“大禹是条虫”。

  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在讲的古代圣王,尧舜禹中的大禹,是不是真实存在,在古史辨派看来,都是存疑的。当然在学术上,关于这个问题有很多争论,我们先不去管它。

  古史辨派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也是顾颉刚写的,写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故事是怎么来的。

  孟姜女的故事中国人都很熟悉,它跟《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奇”。说的是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被抓去修长城,然后累死了,孟姜女思夫心切,千里迢迢去找,结果得知了丈夫已死的消息,一悲伤就哭了十天十夜,把长城哭塌了,这才找到范喜良的尸体。安顿好丈夫的尸骨之后,孟姜女又将秦始皇骂了一通,然后跳海自尽。

  据说孟姜女跳海的地方就在山海关,到现在那儿还有一座孟姜女的庙。你看,时间、地点、情节、人物,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可顾颉刚先生一考证,发现这个故事刚开始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然后经一代代人穿凿附会,才被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个故事最早的版本,是一条不到四百字的历史记载。说的事也很简单,就是在春秋早期——跟秦始皇一点关系都没有,早了四五百年——当时齐国发动了一场战争,有一个叫杞梁的人战死沙场。不久之后,齐国的国君和杞梁的遗孀偶遇,毕竟是自己间接把杞梁害死的嘛,齐国君主有点愧疚,就要当着杞梁妻子的面吊唁一下杞梁。但是杞梁的妻子回绝了,因为按那个时候的礼节,如果要吊唁应该上家里去,而不是在郊外随随便便地糊弄一下。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本来的意思是说杞梁的妻子是一个非常遵循礼制的人,但是从这个模糊的影子开始,后面就一点点地发生层累变化。

  这事发生在春秋时期,到战国时期,第一个层累出现了。原先杞梁的妻子是不哭的,但是在战国的传说当中,她已经开始痛哭流涕了,甚至当地的一种歌调,都是以她来命名的。

  到了西汉时期,故事就更加具体了,杞梁的妻子不但哭了,而且把城墙都哭塌了,连后来跳水自杀的情节也都有了,只不过不是在山海关。

  到了唐朝,情节就更丰富了,杞梁夫妇直接穿越变成了秦朝人,杞梁的妻子也哭塌了城墙,见到了白骨。

  再往后发展,就跟我们熟知的版本差不多了,只不过杞梁的妻子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孟姜”,杞梁也改头换面变成了“范喜良”。总而言之,我们熟悉的那个“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最早也是在明朝才完成的。

  古人写东西就是这样,我们今天在乎的著作权,他们是不在乎的。明明是自己写的东西,非要假装是古人写的,比如《黄帝内经》,明明是西汉人写的,却要硬塞给上古的黄帝。

  《三国志》里有个段子也很有意思。话说曹操的儿子曹丕霸占了袁绍的儿媳妇。曹操身边的一个谋士孔融看不下去了——就是那个四岁让梨的孔融——于是告诉曹操,这事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周武王推翻纣王之后,也曾把纣王的媳妇妲己赐给了自己的弟弟周公。孔融的本意是讽刺,结果曹操信以为真,还去查了典故。找了半天没找到,就问孔融此事典出何处,孔融哈哈大笑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你让儿子霸占人家媳妇,那想来古人也是这么干的啊。

  其实这也不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在所有的口语文化中,事實和想象之间的界限其实都很模糊。

  比如早年间我看过一本书。作者当时常在黄河上漂流,有一次在一户藏族人家里喝茶,主人就讲起一件刚刚发生的事,说一支黄河考察队的船刚刚在鄂陵湖上沉没,这船在湖上飞速行驶,湖底的山尖把那条船像鱼一样从中间剖开,船像箭一样沉了下去。他的讲述充满细节,绘声绘色。但是没过几个小时,作者就遇到了那支考察队,他们的船原来只是被一个桥墩撞翻了,有惊无险,没有任何伤亡。

  作者就感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一个消息就能变形到这种程度,可见口语文化的想象力。那个藏族人肯定不是有意说谎,而是一件事在每个人嘴里过一遍的时候都难免叠加自己的想象。

  我今天说这个,并不是想重复古史辨派的结论,说古代历史的记载都是不可信的。恰恰相反,这可能正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历史记载上的造假和层累,换一个角度看就是文化基因的变异和创造。

  有一次,我问《浪潮之巅》的作者吴军老师:“你觉得人工智能在创造力上会彻底替代人类吗?”吴军老师说:“暂时看,不可能。”为什么呢?

  他的答案很有意思,他说因为机器不会犯错。

  你想,根据进化论的原理,物种的演化就是一代代地抄袭上一代的基因。但是总会有抄错的地方,那些有利于适应环境的错误就被保留下来,这就是物种演化的根本机制。

  其实不仅是物种,人类所有的创造性进步都是这么来的。不断犯错,不断产生变异,在变异中再进行选择,然后才有那么一点点进步。因为机器暂时还不会犯错,所以机器没有根本上的创造性。

  而人类和机器相比,不靠谱,会犯错,能想象,能层累地堆积各种想当然的东西,这恰恰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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