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的岛屿
下午三点。我坐在608教室,捏着一本黑色封面笔记本,手因为用力过度变得汗津津。这本笔记本十分厚重,带着我的许多无奈和惶恐。我定定地坐在那里。
这不是我的座位。书桌上叠着厚厚的书本与试卷,被主人一一摆放好,看得出座位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对生活有安排,对一切了如指掌的人。我这么笃定地想着,身体却僵硬地坐着。因为他是程风,因为他是程风!
因为他是程风,所以一切都不一样。因为他是程风,所以我对他了如指掌。
01
四月的第一天,我一如平常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插科打诨。和往常不同的是,平时与我一起回家的闺蜜请了假,于是我背上书包一个人回家。
很久都没有一个人自在地走路了,在学校,一切都是那么急匆匆的,一路小跑着赶去吃饭,又跑着回教室自习上课。
我扯着书包带子悠闲地换了一条离家远的路。四月,柳絮纷飞。这是我觉得四月最美的时候,飘下的不是冬日无情的雪,而是一种春日的情怀。
我沿着布满树木的街道一直走,甚至还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充满情怀的时候,在城北公路的一条弄堂口,我看见了程风。
程风。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两个带着后鼻音的字,我无数次默念的时候都感到无比温柔,就好像一阵清风。弄堂里程风露出他英俊的侧脸,线条硬朗,像数学课上画在黑板上的函数图像。他的手臂撑在那道破败的墙上,手臂的里侧是一个男生。程风忽然狠狠地抹了一下嘴角,我这时才看见他脸上的伤口。这时程风松开手,他身后的男生顺手给他一根烟,他挺拔的身体和锐利的眼神都藏在了这堆白色的烟雾里。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又赶紧捂住嘴巴。
掩耳盗铃。程风闻声抬起头,看见穿着校服失魂落魄的我,微微皱了下眉。他径直向我走来。“林易遥?”他用他低沉的此刻有些沙哑的嗓音喊了我的名字,语气竟然是问句。这令我失望,同班两年,程风只喊过我两次名字,一次是作为数学课代表给我发试卷,一次是老师让他把我叫去办公室。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一次他自愿喊了我的名字。
“嗯。”我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他身上浓重的烟草气息在逼仄的弄堂里弥漫开来,我吸了两口,马上就咳了两声。
程风后面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走了过来,我认识他,高岩,也是我们学校高三的学生,经常因逃课打架受处分,墙上隔一段时间就会贴出一张有他名字的处分单。我脑子蒙了,想不出来程风为什么会和高岩在一起,甚至高岩亲密地把手搭在程风的白色polo衫上。我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就好像他弄脏了一个纯白的少年。
程风的口气软下来,说了句让我诧异的话:“走吧,我送你回家。”
02
那天,我在柳絮纷飞的黄昏和程风并肩走了一段路。他的手里拎着蓝色的校服和黑色单肩包,他的白色polo衫脏得一塌糊涂,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着,偶尔和我说说班里的趣事。我笑得有些勉强,再后来他也不说话了。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无比享受这样的时刻,能够和程风一起并肩行走,简直是毕生梦想。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走路,我喜欢这样的时刻。
程风送我到小区门口,我说好了,就到这里吧。我抬起沉重的头颅看着他,他的手在衣服上拍了拍,又皱了皱眉。我看见他刚想说话,脑子一热说了句“要不我帮你把衣服洗了吧”。果然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有多脑残。我的脸烧得通红,又低头,害怕看见程风鄙夷的目光。然而轻松的嗓音自我头顶响起:“好啊,那就谢谢你了。”
他突然变戏法般从那个黑色单肩包里拿出另一件衣服,干脆地换上,把带着灰尘还有他气息的polo衫塞给我。我愣了神,他解释道:“总得干干净净地回家啊,不然会完蛋的。”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嘴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但又算不上酒窝。总之他的笑容令我着迷。
程风潇洒地转身离开,然后又回头对我说了句“谢谢啊”。我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一步一步,逐渐又消失在黄昏的尽头。暮色四合,天空的颜色愈发暗沉起来,我双手捧着那件衣服,内心悲喜交加。啊,上帝请原谅我就是这样一个傻瓜似的十七岁少女,我的所有梦想和两年来不见天日的暗恋此刻都呼之欲出。它们像是一块岛屿,不会奔跑不会跳动,只是静止,逐渐浮出水面。
03
我将衣服塞进书包回家。
装作和往常一样吃完饭回房间写作业,等到十一点父母都关了灯睡觉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跑进卫生间里将衣服浸泡在丰盈的肥皂泡里。我抚摸那块布料,像是在抚摸我两年来的情绪,纹路清晰。我脑海里的程风是上课时他昂首挺胸回答问题的身影,他掷地有声的声音让全班女生为他着迷。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少年,集德智体美一体,和每个人都有礼貌地交谈,简直就是电视剧里完美无缺的男主角跳出荧屏接触群众了。
但是我不幸地看见了程风的另一面,他和高岩是朋友,可能做过打架或更出格的事情,我不敢往下想象。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样就该轻易给他冠上“不良少年”的头衔,像程风这样一路被家长老师夸赞并寄予厚望的人,其实活得并不轻松。
我将那件白色polo衫晾在我房间的窗户边,散发着洗衣液的香气,所有尘土都不复存在。我一直看着那件衣服,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特意很早到班,趁程风还没来将衣服叠好放进他的课桌里。其实还没有完全干透,带着一点点湿润。我打了个哈欠,回到座位。早读还没开始,我翻了翻课本,又什么都看不进去,直到大家都进了班,程风也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有点冷淡。我恍恍惚惚地上了一上午课,下午数学课老师发了试卷,上面鲜红的数字我看了一眼就赶紧用课本遮挡起来。同桌周嫣也考得不好,我们在数学老头冒着粗气的鼻孔下胆战心惊地坐着。不出所料,老头又当众批评了成绩毫无起色的我,讽刺也是成串成串的。
放学以后我将课本一股脑塞进包里,拉上拉链准备回家。突然一只修长的手卡在了拉到一半的拉链上,我抬起头,是程风。周嫣也是一脸惊讶地站在旁边,程风说:“林易遥,你数学考这么差还想这么早回去?留下来我帮你讲讲吧。”
我简直搞不清楚状况。周嫣也是,但她还是带着惊讶的表情先走一步,留下我和程风。在五点钟充满阳光的教室里,地面、风扇还有玻璃窗都被阳光笼罩。我的心怦怦直跳,甚至觉得眼前飘来了柳絮。
程风清了清嗓子,坐在我前桌的椅子上,跟我面对面,他一把抽出我夹在课本里那张被我捏得乱七八糟的数学卷子,我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程风没说什么,拿出黑色水笔开始对着我的卷子涂涂写写。他低头写字的样子很好看,特别认真,嘴巴抿成一条线,他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他就坐在那里,离我咫尺的距离,我甚至清楚地听见他均匀的呼吸。黄昏里柔软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是金色的,连时光也变得无比温柔。
我听着他给我讲题,看着他在草稿纸上画出那些我痛恨的曲线数字,它们此时都变得格外美好,我应该感谢它们。程风口干舌燥地讲完半张卷子,我赶紧跑去他座位给他拿来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喝完,嘴边透明的水珠,散发着属于十七岁男生特有的青春和阳光的味道。
他说:“林易遥你基础太差了,我不能讲得太快。”
我如同捣蒜般点头。我希望这些题目程风永远也讲不完,这样他就能永远坐在我对面,在这美好的黄昏里与我谈论数学的伟大之处了。
程风站起来,伸了伸手,我听见骨骼“咔哒”的声音。他从课桌里拎出那件白色polo衫,说我洗得真干净。我尴尬地笑笑,与程风相处我仍然做不到自然,随时随地都是紧张的僵硬的,真是令人失望。
04
程风依旧送我回家,我逐渐习惯走那条离家更远的路了,只是希望能够和他多走一段路,即便我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节奏和气息,这让每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都充满诱惑。
那天之后我没再看见程风的另一面,但看见过高岩几次。我没问过程风关于那天的任何事,并不是我没有好奇心,只是我不愿开口,也不等着他告诉我,我希望日子就这么过着,程风可以从只喊过我两次名字的陌生变成熟稔。
我承认我是自私的。
但一切并不总是能如我所愿。班里开始有了谣言,女生下了课聚在教室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周嫣也来问我和程风是什么关系。我说没什么关系。周嫣说大家都说我死缠烂打追着程风不放,还帮他洗了衣服。我的心收紧了:“她们怎么会知道?”周嫣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一般。
我没有办法阻止谣言的扩散。高中女生课余时间唯一的爱好就是各种八卦,我这么一个乏善可陈淡然无味的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别人口中不断谈论的对象。我走到她们身旁总是会迎来各种怪异的目光,那种目光十分复杂,充斥着鄙夷、羡慕、嫉妒、猜忌还有厌恶。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真正体会到程风的魅力和偶像剧效应。
我在班里人缘渐渐极差,交个作业都要被“不小心”扔在地上。那次程风弯腰捡起了我的语文作业本,用手拍了拍灰,笑着对一旁目瞪口呆的语文课代表说:“是不是最近作业太多手都收软了?”语文课代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样瞪着我。
放学路上我咬着嘴唇忍不住问程风:“你有没有听见谣言?”
程风扯了扯肩膀上的黑色带子,说:“成为别人口中谈论的话题,不管好坏,本身就是一种无奈。”
他说完,我的眼睛里飞进一片柳絮。我眯着眼流下眼泪,因为眼里的异物感,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程风挂着白色耳机,不知道是在听歌还是听英语。我走慢了两步,看着他的背影。他很爱穿白色,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就像一棵散发着清香的树。十七岁,我爱上一棵树,在温和的四月里短暫而又长久地与他相处。这种感觉我欲罢不能,总觉得黄昏是幻想,黄昏之后的时光才是现实。
05
程风为我讲了一周的题,周五那天他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
他随手递给我,好像递给我一瓶水一样简单。我困惑地翻开本子,里面是他潇洒的字迹,黑色墨水勾勒出各种数字图形。程风说把这本东西看完,我考个及格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我想起我卷子上触目惊心的“56分”,手指抚摸着程风的笔迹,光滑的触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一开始我只觉得程风是个美好而遥远的人,所以只看着他的背影就可以了,后来因为不小心撞见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在整个四月里给予我漫长的陪伴。而这种陪伴逐渐被我习惯,我开始觉得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好像我就是应该和程风有所交集,我有点厌烦这样的自己,也被谣言弄得不知所措。
月末,我和程风一同走出校门,我对他说:“其实这条路根本不是离我家最近的一条。”
我只是想和你多走一段路。
两年了,这种暗恋却只增不减,随着岁月的流淌根深蒂固。
就算我看见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到的只有庆幸。
因为只有我知道。
当然,后面这四句话我是不可能对着程风说出口的,我依旧是那个一紧张就脸红心跳加速的没用的姑娘。我想告诉程风的是,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必要对我这么好,因为我不会说出他的秘密,我只想竭尽全力保护我十七岁爱上的树,希望他永远茂盛永远清朗……
我在心里默默想了这么多,程风停下来,回了我一句:“我知道啊。”
06
我和周嫣站在六楼的走廊,周嫣说:“我很喜欢这样往下看,虽然我有恐高症。”我看着她白皙的侧脸,她又说:“易遥,其实我请假回家的那天,到你家想来找你借笔记,结果在小区门口看见你和程风。他还把衣服给你,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第二天你还偷偷地把衣服放进他课桌里。”
周嫣吐了口气,眼睛朝下看:“其实好多女生都是看着程风的背影生活,暗恋就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能戳破,不能坦白,不能毁坏这种感觉,只能小心维护,但还是觉得心动。”我很好奇地看着她,然后听见她说:“我真的很抱歉散播了你的谣言。”
其实,也无所谓的吧!
整个四月有三十天,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每小时又有六十分钟,这样换算起来,时间真的是很长很长啊,可是过起来就是那么快。我在这个柳絮纷飞的四月里完成了曾经的心愿。我每天都在想,再多一天就好。
我不能永远奢望着程风的陪伴,是他给了我一个少女所有的心思,让我感到惶恐紧张却又期待。
四月的最后一天,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程风,没什么内容,只有简单浅薄的两个字:谢谢。这两个字涵盖了我对他的感情和感激。
明信片夹在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里,我小心翼翼地塞进他的课桌。一个月前我压根都不敢坐在他位子上。一个月前我碰见他也不敢与他说话。一个月前……
我仍然不知道程风对我是什么感觉,不过估计就是不想我像八卦女生一样把他的事情说出去吧。我有点悲凉地想我在他心里的形象就是如此。
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独自走完那条离家很远的路,翻出手机里四月一号拍的照片,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柳絮纷飞,而春天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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