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赏玩
日本有个典故:父亲为茶会做着精心准备,儿子仔细打扫庭院后,父亲摇头。儿子再度认真清扫,父亲仍不满意。如此往复再三,依然如故。儿子不解,父亲轻摇枫树,撒下了一地落叶,父亲依颜色的不同将其错落码放。儿子恍然大悟。用极大的刻意去追求自然荒芜之美,在日本传统文化中较为普遍。京都有个园子,那次去不是秋天,庭院里却散布着几枚爬满青苔、铺着红枫叶的石头。仔细端详,红叶是经过处理、不会随风吹落的。柊家是川端康成情有独钟的和式旅店,看似普通,入住其中却无时无刻不领略到对刹那间的诗意和对普通细微事物之美的表现。
这个季节的东瀛,吃流水素面是古老的风俗,也是一种饶有情致的美学表达。日本人讲究细节礼仪,唯独在吃面时能酣畅淋漓地发出吸溜声。这让人想起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全篇多以“可赏玩”开头,赏玩的不是外在,而是内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和情感。
在关东千叶县九十九里滨,我第一次吃到了微烤初鲣。将新鲜的鲣鱼用稻草烤得外熟内生,然后用菜刀拍打鱼肉使肉質紧实。如此烹法,鱼皮焦香,而红色鱼肉基本是生的。鲣鱼是生活在温暖海域的洄游性鱼类,春季沿黑潮北上,秋季沿亲潮南下。日本人自古就迷恋吃初鲣,他们对“初物”(即时鲜货)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好感。初鲣在淡淡的宿命感中凸显的辽远而纯粹之情,颇符合东瀛在平安时代就出现的独特的美学观点:物哀。
物哀似乎是日本的文脉。物是所欣赏的客体,哀是情感体验,感受、欣赏、惋惜又悲悯万物,以人生无常、芳华易逝、生灭必然、永恒徒劳为基调。村上春树说:“不管是樱、萤或枫,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它的美丽。我们为了目击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远也愿意前往。”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四季风物的描写无不弥漫着物哀情怀。村上龙在一篇小说中发问:“临死之前可以吃三个寿司,你会选什么?”他给出的少数几个选项里,有金枪鱼中肥,也有海胆。春天赏樱、夏天戏萤、秋天观叶、冬天品雪、茶道、能乐、和歌……这些延续到日本现代生活中仍颇有仪式感的行为和艺术,有一种寂寥和伤感。作为一个地震、海啸多发,又深受禅宗影响的东方岛国,“瞬间即永恒”是根植于他们文化体系中的直觉性哀感。共情于风月,睹物哀,与物同哀。这让人想到一句诗:“所有的事物,我都要看上两遍,一遍让我欢欣,一遍让我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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