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
如果那也算创作——四岁时一个暑夜,妈妈抱我在门前看星星,见天空划过一道流星,我说:“星星多么美丽地滚下来。”可以想见当时的妈妈会如何惊诧且觉好笑呢,以至于二十年后的现在,她仍屡屡向朋友们提起。家里有小孩的人都知道,其实三五岁的儿童哪一个不是天才。我有位朋友做早点煎蛋,不小心蛋黄流了出来,她叫了声:“糟糕,破了!”她读幼儿园的儿子在旁说:“没关系,妈咪,我们把它补好。”又有位朋友的侄女告诉我:“鱼缸里两条小花鱼,这条是男鱼,那条是女鱼。”还认真地说,“因为女鱼穿着裙子呀。”并指出女鱼眼睛上有两弯细眉毛。每每被这些小天才惊得张口结舌,就想自己也生一个孩子,只要把孩子的一句句话记录下来,就够出一本好书了。所以我素来对婴儿与儿童手足无措,好像他们是面魔法镜,照出我这个庞然蠢物。
记得有一回,那是初春太阳煦煦的午后,家家在院里晒被褥,隔邻门口一辆红色推车里放着个女娃娃,玉琢琢一团粉人儿,一会儿舞拳,一会儿踢脚,一会儿又笑,简直没有半刻停歇,每一寸都是绝对灵动的。她的眼睛令人羡慕极了,眼白透着澄净的瓷蓝,是婴儿的眼睛中才有的那种蓝。我看着看着却惆怅起来,心想这一刻怎么也无法永远留住,她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相片留下来的当然不能算,最终是唯我看到、知道,而且可预见,她一天天长大,一位天才于焉陨没,终无人知。
生活当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时刻,想留留不住,像京戏里紧锣密鼓砰锵一停、亮相,像抽刀断水——水更流。我非常悲哀地发现,对于稍纵即逝的瞬间,除了提笔,几乎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留住。若有所谓的写作动机,或许我为的就是这个。
常言道,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讀到庾信《春赋》中的一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眼前一亮,始觉赤子之心竟就是这样,与人与物毫无一点隔膜——喊山山响,叫水水应,众生百相如影来池中,兜兜拢拢落花又一身,原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事,多么热闹痛快啊。《史记》中描述刘邦“仁而爱人”,司马迁自己亦被批评为“多爱不忍”。果然没有一部历史像《史记》这样写游侠、刺客、酷吏,写得这样好看而具有文学性。我从来不相信以仇愤或压迫的情绪可以写出好文章,便连若干人喜欢讲的救赎感或忧患意识,恐怕都嫌造作。对生命的喜悦,以及对物质世界的喜悦,就是这样的赤子之心,不但能在创作上成为不竭的源泉,而且使人在惊涛骇浪中亦能不忧、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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