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进来,呼出去
“吸进来,呼出去”,这六个字,是我在一座寺院迎门的颓壁上读到的,无意间一抬眼,不知为何,这个藏在满墙文字汪洋中的句子竟自己浮凸出来,要我认出它。仿佛被久候的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心一动——噢,你终是来了。薄薄的欢喜,登时掠过忧伤的心堤。是一种松绑的感觉。然而,我却不曾滞留,目光挪开的当儿,脚步已然随着众人走远。春光正好。游寺院的时候,心里一直默诵着那六个字——“吸进来,呼出去”。默诵“吸进来”的时候,当真就在吸进来;默诵“呼出去”的时候,当真就在呼出去。发现自己默诵得越来越舒缓时,知道自己是在做着深呼吸了。
香烟缭绕。耳畔是木鱼与诵经的寂寂长音。
那么多人“呼”地拥到了一个花池前,指着花池里几株扭曲丑陋的植物争论着这究竟是什么花。那植物刚刚冒芽,一簇蔟褐色的叶尖在枝头紧紧抱住自己,还没有舒展开来的意思。——是呢,这到底是什么花呢?这时候,一位老者走过来,指着一簇褐色叶子的中央说:“看这里——”我凑过去,仔细端详他指着的地方。原来,那叶子中央隐藏着一个极小的花苞!“是牡丹啊!”老者说,“这一株,是白色的;这一株呢,是红色的;这一株最名贵,是紫色的,名叫‘紫二乔’。”
大家听罢几乎齐声叹起气来——叹自己早来了一步,没看到牡丹花开。我被这沮丧的叹息洪流裹挟着,差不多也要跟着叹息了。但是,我很快让自己止住,俯身对着那尚处于“婴儿”阶段的花与叶,做深呼吸。
若不是那老者相告,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一截截柴禾般干枯粗糙的枝干正酝酿着一场无限华美的盛开。眼下,她还没有准备停当,但她绝不是存心让我错过她的花期。我本不是为着她而来,我没有理由要求她为我提前开放。我愿意为不久后的那个日子付出一些美丽的猜想,并且愿意听凭这美丽的猜想薰香我的每一缕情思。
已经很好了——在这几株牡丹花前,吸进来邂逅的欣悦,呼出去错过的懊恼。
许多时候,我是在颠倒的状况下呼吸的——吸进来不当吸的,呼出去不当呼的。谬误的呼吸,弄乱了自己的心。曾经嘲笑过在烂泥塘中扑腾的鸭子,只隔了一道水坝,那边就是倒映了蓝天绿柳的清水池塘,傻傻的鸭子,却不懂得“弃暗投明”的道理,只管执著一念地在烂泥塘里把自己越洗越脏。“那边多好啊!”我跟鸭子们说,一心巴望着它们能听懂并领受我的美意,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奔赴清水池塘。但是,它们辜负了我。而我,又是谁眼中傻傻的鸭子呢?当我执著一念地在烂泥塘里把自己越洗越脏的时候,我正辜负着谁?我吸不进清爽,呼不出污浊,胸中淤塞了那么多的不快,我的倒映了蓝天绿柳的清水池塘究竟在哪里?
也有过堪慰心怀的呼吸。却难做到心地清明,了无挂碍。呼吸的通道太逼仄了,不晓得三万六千个毛孔原是都可以成为吐纳之器的——纳天地精华,吐凡俗浊气,纳就纳得充分,吐就吐得彻底,让每一寸肌肤都在这一纳一吐间得到荡涤,每一个念头都在这一纳一吐间得到洗礼。
吸进来,是一次重生;呼出去,是一次涅槃。
伫立于春光中,我痴痴地想:在牡丹盛开的时日与她相遇是可堪艳羡的,误认了牡丹且忽略了牡丹花苞是可堪叹惋的,错过了牡丹的盛开却幸运地认出了她且能够在一个真实的花苞上揣想她倾国倾城的容颜是可堪玩味的。至于我,默诵着一个一见面就牢牢跟定我的句子,在看似枯败的牡丹花茎前想着明艳的心事,不怨艾,不懊恼,一如那些初生的牡丹花叶,紧紧抱住自己雍容的愿望,等待一场必然的绽放与飞翔——这是我清贫生命中一个多么奢华的时刻!
游罢寺院,众人的脚步开始把我往外带。走到那面颓壁跟前,我站住了。这回,却是想让刚刚苦心教会了我呼吸的那个句子看清这朵俗世之花一次不寻常的美丽颤动——吸进来,呼出去。
此刻,那个句子在满墙文字的汪洋中浮凸得愈分明了。“只有真正需要我的人才能认出我。”我听到它在说着这样的话。我颔首。内心充溢着独得的隐秘欢悦——在春天之外,我又意外地获赠了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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