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的工匠
依然记得许多年前,在我曾工作过的厂子里,那些质朴、勤劳,始终起着支撑作用的工人们。我的组长吕云集,个性很强,在车间的人缘非常好。他三十岁刚出头儿,已经是“四级工”,不但脑瓜好,而且手底下利索,干出的活儿真是漂亮。还有一位工友名叫王义礼,最早,他是开铁匠铺的,因手艺好越干越大,后来,发展成了一家铁器工厂,公私合营后,合并到我们那家工厂。他本人被评为“八级锻工”,是车间里工资最高的技术权威,谁有干不了的活儿,都要请教他。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被难倒过,技术上从未没招儿过。在有些刚进厂的“徒工”眼里,他是神一样的人物,反倒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身份。过去,连厂部的大人物到车间来,都会客客气气跟他打招呼,说上几句话。现在,他一个人守着汽锤,非常松快地独享清静。
我的经历也很有戏剧性,从厂部下放到特殊重体力车间从事劳动。听起来,会遇到很多麻烦,除去完成正常的生产任务,还要负责打扫更衣室、打开水,乃至准备工具。我以前从技校毕业,虽然学的是金属热处理,却都属于“热加工”,隔行不隔理,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就能掌钳子,在一吨锤上独当一面了。技术上一顶戗,其他杂活儿我再想干,组长都不让插手了,总是支派手笨、干活儿不行的人去打杂。大部分时间,我都与普通工人几乎没有两样。
在生产第一线就是这样,技术一过关,日子就变得好过了,甚至享受到了一种纯粹、淳厚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干活儿带来的,只有“手艺人”在从事技术劳动时,才会有的快乐。无论春夏秋冬,干活儿时,我们都穿着厚帆布工作服。鍛打时,通红的钢屑四溅,不至于烧伤皮肤,一火(拿钳子从炉子里夹出烧好的钢坯,放到锻锤上锤打到锻件发硬,必须再回炉内加热,此谓“一火”)下来,通身湿透,只要锻件漂亮合格,便痛快无比。
至今还清楚记得,无论干活儿,还是为人处世,厂子里的工人们都由衷地尊重我。比如,锻造一种方套,外面正方,中间圆孔,精度要求很高,重82公斤,从下料、冲孔,到成活儿,一共“四火”,组里的技术骨干,一人一个。就是那天,我开始感受到劳动,乃至特殊重体力劳动,不是惩罚,反倒成了享受与快乐。
我的钳子夹着烧红的钢块,随着汽锤的节奏,在砧子上翻转、跳跃与变形。渐渐的,我手上的钳子尖,像魔术师的手指一样灵巧,钢块随着每个人的心意在变化,锤头欢快的击打声如音乐在伴奏。我聚精会神,沉醉在自己的劳作里,心灵变得极为充实。
若说我那时的生存状态,哪谈得上什么“精神”。毕竟,每个人的希望非常渺茫。劳动,特别是技术性的劳动,可以慰藉受伤的心灵,是精神的营养。那情景非常奇特,身上在出大汗,心却获得了安宁。
当年,我真正喜欢上了劳动,这或许是极特殊的体会。学手艺的确会上瘾的。好工匠都是干活儿上瘾,且精益求精。性格养精神,越是难干的活儿,越是废寝忘食,处于痴迷状态,几乎是“大工匠”的共性。在工厂二十多年,结识了不少各个工种的“大工匠”,他们几乎都是干活儿凿死卯子,执拗、狠钻、挑剔而且傲慢,不给差错留一丝缝隙。因此,显得不近人情,脾气不好。
干活儿的时候,人和活儿都格外漂亮,一表人才。就像奥运会的领奖台上没有丑的,个个神采焕发。神情专注再加上一技之长达到一定的境界,定会让人变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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