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不知名分外香
茶不知名分外香今年夏天,真是难。一天一天,不是过,是熬!气温高不说,而且一丝不苟地从头热到尾。不用有其他事,这样的天气就让人觉得“人生就是含辛茹苦”(简爱语)。何况,在这个夏天里,生离死别的悲伤使人心神散乱、如泥委地。
躲在空调和茶里,但是空调是不自然的阴冷,茶也是越喝越枯。觉得必须出去旅行几天,体力是不允许的,但是心情太需要透气了,几乎是以“豁出去了”的心情出了门。
有一天,来到一座山上,不知道叫什么山,也不高,慢慢走走就到了山顶。山顶没有什么风景,光秃秃的大石头上,只有几个山民在那里提篮小卖。一个卖豆腐干,一个卖酸萝卜,一个老太太也卖豆腐干,但是同时卖茶。我坐到她面前的小凳子上,要了一杯茶。茶几毛钱一杯,她递给我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子。要是平时,我是拒绝这种不能算茶具的容器的,但是如今也无所谓了,就用这个一握就不成形的东西倒了一杯茶。我对这种茶不会抱什么指望,眼睛只顾四下看,糊里糊涂地喝了一口。天哪,什么味道?居然是咸的,而且有股什么药味。看了看颜色暧昧的茶汤,看不出所以然,苦着一张脸问老太太,她说这是草药茶,我说叫什么名字?她用一种介绍自家孩子的疼惜口吻说,就叫做什么什么呀。我问了两遍还是听不懂,问她怎么写,她笑了,转问旁边那个卖酸萝卜的,那个人也笑了,居然是大家都不知道。他们说,这茶在此地很有名,喝了对身体很好,人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写法,天天就这么说,从来不曾想到要写出来给人看。
居然从写字就说到了写文章,老太太说:“写文章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那些文人,别看他们坐着,好像不辛苦,其实他们要动脑子,辛苦着呢!”卖酸萝卜的说:“那叫脑力劳动,听听,劳动呢,辛苦的。”卖豆腐干的说:“也是,做人哪有不辛苦的。”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听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本来心灰意冷,觉得什么读书什么写作,都是远在另一个星球的事情了,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这样的话大有意味,足够让我呆呆地想上半天。
正好朋友来短信问候。我回答:“我正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听莫名其妙的人告诉我文人写作是怎么回事,喝着看上去喝不死的药茶。”朋友回我:“听上去像梦境。”
确实像梦境。山顶的风漫漫吹来,无边无际,让人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嚎啕,又让人觉得根本不必悲苦而应该心境空明,这样傻坐着傻喝着,都不想下山去了。我在心里不停地说,夏天快过去,夏天快过去,今年也快过去,都快过去吧。继续喝那个茶,一杯又一杯,一杯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杯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不记得到底是几杯了,老太太好像也没有在数。渐觉唇齿清润,回甘满喉。
朋友的短信再来:“你还在喝茶吗?”
在喝。此地此刻的一盏茶,让人舍不得去。
“什么好茶?怪馋人的。”
我答:“茶不知名分外香。”这当然是改了辛弃疾的“花不知名分外娇”,但是当时实在切景切题,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来我分别给这句对了两个上联,“云无定所悠然白,茶不知名分外香”,“泉无来历依然净茶不知名分外香”,回头再一想,一句是说天,一句是说地,小小一盏茶,竟什么都压得住?
而那不知名的山上那不知名的茶,他日若有缘重逢,我再也不问它的名字。
茶边话
关于饮茶,其中的奥妙、规矩、忌讳实在是繁如天上繁星的。之所以这样比喻,是因为没有人能认识所有星星,但是星空却是美妙的,饮茶的各种“说法”亦然。
许多常规的说法是耳熟能详的,比如,空腹饮浓茶会茶醉;比如,对待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热情(水温),等等。这算大道理。而各个地方甚至各家各户都有一些五花八门的小说法。
读到冯亦代先生《品饮与饮牛》,里面说到“我小时候祖母是不许我饮冷茶的,说饮了冷茶,便要手颤,学不好字了”。冯先生祖母的训示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薛姨妈和宝钗劝宝玉不要喝冷酒的那一段,先是薛姨妈说吃冷酒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然后宝钗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这话听之俨然,到底如何,却未可知。喝冷的东西有那么严重吗?许多外国人一年到头地喝冷水、喝冰水,也没见他们怎么受害,反倒壮实得很,难道他们的五脏是寒带植物,而中国人的五脏就是温带甚至热带植物吗?再说,若说酒性最热,所以不能冷吃,那么茶性一般偏寒,为何冯先生的祖母也不让喝冷的呢?冯家老太太和宝姐姐,总有一个是错的。本能的,我不太喜欢什么都懂、好为人师、过于世故的少女,所以要我投信任票,我宁可投冯家老太太一票。
英国人对下午茶的热爱,到了有人说“茶是英国病”的地步。但据说西人决不请初见面的人喝茶,总要到相见几次之后、觉得渐渐融洽才会一起喝茶。所以苏雪林读《徐志摩会见哈代记》里说“老头真刻啬,连茶都不叫人喝一盏”,马上判定徐志摩在开玩笑,因为他在外国甚久,应该知道西人的这个习惯。吉辛在写到下午茶时也说,老朋友来访喝茶不亦快哉,若是生客闯来喝茶不啻渎神。如此看来,他们是有“不要和陌生人喝茶”的说法了。不论冷热,茶性是不变的,只是若逢陌生人,未知“人性”如何,喝茶喝错了人,煞风景不说,倒真是“岂不受害”呢。
我家喝茶也有一个小说法。我父亲生长在福建,是茶风颇盛的地方,家里曾经也有一亩多茶园,自然是全家都喝茶的。他小时候往往一边读书写字,一边喝茶。我过去常听他说,祖母凡事都纵容他,唯独一件事要求很严,而且一再重申,那就是:不可以用茶磨墨,因为那样长大了会卖妻。父亲每次都是笑着说的,想必当时听了也是觉得滑稽而不信的。为什么用茶磨墨会卖妻?祖母没有解释。也许是单纯的一种迷信、禁忌?也许有潜在的道理,比如:茶是贵重之物,用来磨墨可谓暴殄天物,如此做派日后难免败家,败到要典卖妻子的地步。
关于茶的说法里,有一个说法可能是最暖人(或者最伤感)的,那就是:在泡茶时腾起的雾气里,只要你心诚,就能够看见你最想念的人的影像。其实,这就和抛硬币来决定事情一样,不在于硬币告诉你的结果,而在于硬币停留在空中时,你会突然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意识到在茶的雾气里寻找的是谁,看不看见就都无所谓了。所思念的人虽可能天各一方,甚至天上人间,但思念在心,那人便是时时在的,何必在心外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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