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语
是一幅摄影作品,把我的心引向了远方,着陆于一片大漠的凝望之中。刚下过一场雨,不是很大,却洗涤了堆积多时的暑热。湿润的空气被轻风吹凉,幽暗的阴霾遮挡着了夜间的星光。湿润和凉爽可以润肤清心,这是我们南方人一种独享的奢侈,不属于大漠的福分。凝望就是一种期待和诱惑,这样的夜晚,再坚实的窗,也关不住心绪的远走高飞。放飞的心无法回头敛翅。不要担心它的指向有些模糊。也许是塞外戈壁,也许是左公柳撒播的那一路苍凉,或者是撒哈拉深处的某一片绿洲。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此刻的远行,毫无怀疑问地是一种贴近,对大漠心灵的贴近。那里,有一些我至今没有破译的梦境。摄影作品的作者是一位自然主义者,纳米比亚著名摄影家南德·杜·普莱西斯。他用写真的手法,几乎是原汁原味地向我们展示了纳米比亚沙漠的一隅。色彩和线条,构成了画面的主体。我相信,这是大漠独特的叙述方式。天空非常开阔而遥远,根本无法断定它有没有边。云只是一些淡静的浮物,渲染着一种存在的虚实不定。也许是经年的大风长期搬迁的缘故,飞沙走石便在地面停留,堆积,守候。堆积较少的,便在地面铺就了一道道浅浅的沙棱子,线条优雅,舒缓,散漫,起伏不定,仿佛是依着某种节律,书写于大漠之上的五线谱,给人一种闻鸡起舞的内在鼓动。堆积较多的,就形成了一些凸兀的沙丘,像少女的乳房,高高地耸立于平缓的地面,圆润而光滑。也许是在上午或午后,斜斜的阳光照在沙丘上,半边金黄耀眼,半边黯然失色。不管是耀眼的,还是黯然的,都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像是火星或月球表面的影像。这样的影像,自然会使人联想到一种死亡意象。好在生命并没有绝迹。就在沙丘的脚跟处,或沙棱的沟壑间,一些绿茵茵的草正在生长;间或,还有一些小花,艳红的,幽蓝的,粉白的,星星点点,点缀在小草间。方寸之间,金黄与绿茵,死亡与生长,就这样巧妙地在这里融合,表达着大漠的生命哲学。
当然,我的心绪着陆之处,不在纳米比亚,那里陌生而遥远。我不是沙漠的智者,不会像泰奥多尔·莫诺那样,为了追寻一朵小花的消亡足迹,可以带着耄耋之年的孱弱,走遍几个大漠。我没有那种勇气和毅力。纵使有,像霍金所说的那样,可以弯曲空间和时间,让心灵的飞翔换来某种超越,又何必要舍近求远,选择陌生。宁愿走近熟悉的荒凉,也不愿接近美丽的陌生。何况,大漠在我心中,还有那么多的珍藏。
那年去新疆公干,不去一下喀什和吐鲁番,似乎是一个缺陷。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又何必唯我独尊。车出乌鲁木齐不久,就把城市的喧嚣甩在了身后。一些稀疏的树,胡杨、杨树或者红柳,好像还有一种柳杉类植物,城市里人工培植的装饰,都依恋于城市的喧嚣,不愿与我们远行。四野越来越荒凉,除了干燥的土地,还是干燥的土地。高远的天空,延伸得很远。这样的天,如果单独观赏,带着一颗南方湿润的心,你会有一种赏心悦目地感觉,仿佛心已经随那只翱翔的苍鹰飞了去。如果两眼向下,从眼前的干燥和砂砾出发,慢慢把目光转移聚焦,你就会感到,那天空的高远空旷,不过是干燥与荒凉的延伸。这时,你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大漠,为什么蒙古语将戈壁定义为草木难生的土地。眼观大漠,心早已飞出窗外,融入这无边的干燥与荒凉之中,难以收回。潜意识里,有一丝恐惧掠过。不知不觉,双手已紧紧地抓住了小车的扶手。我怕一不小心,被从这车门丢了出去,天地间就一个我,独守于这无边的干燥与荒凉。
先还以为,大漠就是这样,以满目的砂砾,飞扬的沙尘,宣告着一种永恒的恐惧与死寂;以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便是大漠死寂的最美意象。当我走近大漠,用心贴近大漠,倾听大漠之语,才发现,自己对大漠的认识是多么浅薄。不错,眼前的天空烈日当头,空气中本来就不足的水分,在一种近乎残酷的烘烤中,早已灰飞烟灭;广袤的土地,被一些粗沙和砾石严严覆盖。狂风暴雨的搬迁,改变的只是这片土地的形,却没有丝毫改变它的本性。从耸立的山丘,到伤痕累累的沟壑,奇形怪状的地面,暴露出来的大地脊骨,几乎都是同样的残忍。大漠似乎要告诉我,在这里,生命失去了基本的滋养与呵护。但是,也正是在这里,我才仿佛第一次感到,真正贴近了土地,了解了土地,破译了生命的前世今生,聆听到了大漠之语。
我的破译或者聆听,得力于地质学家们和砂砾们引荐。地质家们说,地球表面的岩石,砂砾,要经过几十万年的风化,演变,才能形成一公分厚的泥土。我相信,地质学家们的结论,一定包含了对大漠的了解。我们栖身的土地,有千尺泥土,它们用一种恒久的沧桑,养育着无数的生命。以此观之,我们面前的大漠,当是几百万年,甚至亿万年前,我们人类的家园;或者说,几百万年,甚至上亿万年前,我们人类的家园,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我们借助大漠,与它们对话。我发现了一种伟大的存在。它超越了时空,不需要惦记,不需要感恩,只需要真诚。尽管,那时我们人类也许还不存在,大漠却已在恭候我们的到来。不怕荒凉,没有功利,也不图回报,只在乎用恒久的守望,进行一种诠释;迎接生命与智慧,便是它唯一的目的,就像它现在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迎接。
这时,我似乎终于听明白了大漠之语。大漠以它千万年炼就的睿智告诉我,风化与演变,其实就是一种生命过程。不要以为,生长与死亡,才是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那样,时空就有起始。事实并非如此。砂砾生长出泥土,平缓单一被一种起伏错落更替,都是生命的表达。何况,大漠里还有红柳、胡杨、杨树、榆树、还有无数的花草在生长,还有蝶飞莺舞。生命的表达与言说,是如此实在而生动。不仅是大漠的干燥与荒凉,眼前这些黑褐而坚硬的珊瑚礁,砂砾夹杂的泥土,都似乎在宣告,我们这些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并不是这里的唯一。这里过去曾是一片肆意汪洋,也许人类最早的生命,就是由这里孕育滋养。我们的不期而至,不过是它在生命长河中,迎接的又一个匆匆过客。即便是纳米比亚的大漠,也是大同小异。
夜已经很深,这是我凭借经验的判断。事实上,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晚,很难分清深浅。此刻,我仍悠游于那幅画里。我不经意间走进了南德·杜·普莱西斯的杰作,用心聆听大漠之语。我不愿让大漠失望,一种恒久的凝望,不应当看到无动于衷。事实上,在聆听大漠之语,成全大漠的凝望时,也成全了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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