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8-7-2 17:57:56

黄土高原的梆声

  去年暑假,我没回家,跑到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山村做了两个月的支教。

  校长用地道的方言极为热情地招待了我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指着一间以前男老师住过的小屋说:“娃,这是你宿舍,山区条件孬,好歹将就一下。”这间办公室兼宿舍,又潮又暗,散发着煤、烟草和潮湿的味道。

  山区很静,风卷着细黄土弥漫在学校里。天黑得似乎比城里早。傍晚时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推开门。她穿蓝白格衬衣,黑色长裤和红条绒方口布鞋。女孩头发凌乱焦黄,松垮垮的马尾辫已黏结成绺,小脸蛋红扑扑的(红脸蛋是这里居民的显著特点),眼里含着羞涩掩饰下的欣喜。“你找谁呀,姑娘?”我停下手里的活儿问她。“老师,校长让我来给你做伴儿。”她一边说一边翻眼偷看我。

  女孩叫山花子(这里的人们总要在名字的后面带个“子”),回族,13岁,六年级学生,家住学校头顶的山梁上。

  晚饭时,我将来时买的零食拿出来凑合一下,女孩什么也不肯吃,说她“饱着哩”。在我再三相让下才小心翼翼地吃一点,她从不主动去拿。她的脸上闪着惊喜、兴奋的神色,也有不安和羞涩。她说这些东西她从没吃过,只有去城里的商店才看见过。村里的小卖店除了油盐酱醋就是水果糖。她说得波澜不惊,我听得却很不是滋味。

  晚上睡觉时,山花子站着不动,只是一遍一遍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已经很干净了,上来睡吧!”我催促她。“嗯。”她红着脸答道。上床后却又不肯脱衣服,说习惯了穿衣服睡。她轻轻地挨着我睡下。我便闻到一股汗臭味,还混着脚臭。我装作什么也没闻到。

  我教六年级的语文和英语。

  每当我看到济济一堂的红扑扑的脸庞和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时,油然而生的使命感让我格外卖力。有时情不自禁地给他们讲INTERNET比尔·盖茨为何许人,讲磁悬浮列车的速度和“神六”的升天,讲流行的韩剧……看得出来,孩子们很喜欢我这个知识“渊博”的小老师,有时我的桌子上会冒出几根香喷喷的油炸麻花或是热乎乎的烤土豆,要么就是一束带露珠的野花。我好高兴,我有时和他们一起疯玩做游戏,听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我特感动。这是一群淳朴得如同黄土高原一样的回族少年,我该为他们做些事情。

  这样充实而快乐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件令我惊慌不安的事给搅乱了!

  我发现自己染上了虱子!

  头皮、发丝、内衣角落,潜伏着那些黑亮的小东西。看到它们我就浑身发痒,厌恶得咬牙切齿,狂躁不安。没几天我又发现那可恶的寄生虫又把后裔也迁来了——圆溜溜的白卵!哦,天呀!我郁闷得想撞墙!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被褥是干净的,衣服也是清洁的,难道这小屋子产虱子?要么就是水土不服的征兆。要么就是别人传染的?一连几天,我都被虱子烦恼着。

  有一天上课,我在教室里走着,突然发现山花子头上有几个虱子正在奋力攀爬,鬓角的缕缕发丝像糖葫芦一样生着白卵。“天啊!”我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是她传染给我的虱子呀!她和我在一起睡觉我怎么没发现呢?!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么一个灿烂如花的少女竟……

  那天下午我抚着山花子的肩膀,柔声地对她说:“以后你晚上不用给老师做伴了,我胆子大着哩,一个人敢睡,你家里忙,早点回家帮父母做活吧。”我必须平淡尽量不显山露水。即使这样我也担心会让她想到什么,因为毕竟她才13岁,13岁是一个多么敏感脆弱的年龄呀,这个单纯得如同白纸的心底不能落下困窘、自卑的污痕!

  山花子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低着头走了。

  支走了山花子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夜色愈来愈浓重,我的心也愈来愈紧。空旷的校园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屋外静得没一点声响。偶有夜风撩起树叶沙沙响,我觉得那肯定是黑衣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远处传来阵阵急促愤怒的狗吠,好像在追逐不速之客。我用三根木棒顶住门,枕边还放把水果刀。屋内的灯光白晃晃地流着,灯丝“磁磁”响,那风干的木板门总是不经意地“嘎”响一下。我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战栗个不停,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早晨醒来才发现自己终于睡着了。眼里全是红血丝,脑袋又沉又闷,恍恍惚惚的。学生们惊奇地看着我,尤其是山花子的眼神。课下她跑过来问我,“老师,你没事吧,身体病了还是没休息好?你自己敢睡吗?”山花子的关切追问,让我激动不已,“哦,没事,我敢!”我淡淡地说。

  我采取了灭虱行动。我可以不喝水也要坚持两天洗一次头,每天把被褥衣服拿出去晒一番,幸好效果不错,那恶心的东西明显减少。

  可是夜里我依然害怕得不得了,白天昏昏欲睡,精神不振,只盼着日子快点过,好期满归校。学生们听课的情绪好像没有以前高涨了。我有些惭愧,山花子看在眼里。

  又是一个深夜。我正受惊恐的折磨,突然从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的声音。我惊讶,这里还保留着原始的报时方式?可以前怎么没听过啊?

  这打更的每两小时一次,很准时,声音悠远,模糊而沉稳,像一只警惕的夜莺,一曲朦胧的催眠曲,我听着悦耳的梆声舒心地入睡,睡得又沉又香。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投入到热情的最后教学的工作中。孩子们又活跃起来,尤其是山花子。

  转眼,我的假期已满。说真的,即将离开这黄土高原和这些可爱的孩子,心里多少有点舍不得,那天孩子们都来送行,山花子提着我的行李诡秘地问:“老师,我大打更还算准时吧?”“怎么回事?”我问。“我知道你这个城里人肯定不敢独自在这睡觉,我就求我大每晚后半夜去学校打更,听到那梆声你就可以好好睡觉了。”

  我恍然大悟,满满的激动涌上了喉咙。我紧紧地抱住山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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