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哪一个月亮”
在英国住了十一年的美国作家保尔·特洛有一次听到一位英国女人躲在门后很得意地说:“这些美国佬真滑稽!”他听了悄悄溜掉,心中纳闷:英国人说我们滑稽?英国人家里连天花板也糊上墙纸!英国人看电视每年还要付出几十英镑买电视执照!英国人买香烟还要给火柴钱!人家不小心踩了英国人一脚,英国人还马上说“对不起”!英国人到今天还在用玻璃瓶子装牛奶,还有专人挨家送牛奶,还有沿街收买破铜烂铁的马车!而英国人居然还说“这些美国佬真滑稽”!习惯和偏见既可怕又有趣。住伦敦,天天早上坐火车进城,不难从英国人在火车上看的报纸分辨出他们的身份。看《泰晤士报》的,多半是些公务员、律师等各行专业人士,中学上贵族学校,大学念牛津剑桥。看《金融时报》的人跟看《泰晤士报》的人差不多,都属中产阶级,只是职业不同,可能在银行界或大公司做事。《每日电讯报》的读者成分比较杂,有退休了的生意人、军人,有《泰晤士报》和《金融时报》读者的太太;大部分则是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工商界中级主管或高级文员,没上过大学,但中学可能也念贵族学校。看《每日邮报》和《每日快报》的人不出两类:一是小职员、女秘书,女秘书尤其喜欢《每日邮报》;其次是小铺子的店员或老板。《卫报》读者思想比较开明激进,反既得利益中产阶级;他们的兴趣和爱好其实跟《泰晤士报》、《金融时报》读者差不多,手头虽然不那么宽裕,却不惜花钱买书、听音乐会。看戏,绝不甘心跟伦敦知识分子文化生活脱节。
这些当然都是英国有名气的报纸,起初可能是报纸的内容尽量迎合心目中的读者对象,报纸站得住脚之后则等于是铸出了形象,成了“神话”,转而吸引更多读者各选适合自己阶级身份的报纸,借报纸突出自己的形象,帮着巩固“神话”。于是,习惯不再是习惯了,是意识形态;偏见也不算是偏见了,是思想模式;最后,赤膊的修路工人就不该看《泰晤士报》,否则人家看到会暗笑;西装笔挺的老绅士就不该看《太阳报》,否则人家看到会苦笑。
邓丽君的歌以情歌为主。情歌好像也有一套习惯,不是把又爱又恨的情感活生生塞给人家,是把一大串“情感的密码”堆砌起来让对方慢慢“译”出来:“小河畔,建洋房,白石阳台和小花园,栽上玫瑰和垂杨”;“推开窗,向外望,竹篱笆,铺满白霜,恬静的街上,显得荒凉”;“夕阳下朵朵玫瑰映着彩霞,暮色中阵阵凉风,吹着彩云走天涯,迷人景色美如画,勾起往事如麻”。香港人受惯商业广告神话的熏陶,觉得爱情原是一种广告术,偶然用音响科技制造这样的梦幻世界,让人在高楼丛林之中窥出一线人造彩云,说不定可以招来多几对“思念的人儿”买楼结婚,粉饰繁荣。台湾一向是文艺神话的示范单位,大家看惯小河玫瑰白霜,不用推开小窗,早就猜到窗外有花园,邓丽君就在园中,教人平添一份意料中的喜悦!中国大陆温度湿度不可乱改,室内花卉一搬出室外就污染而死,邓丽君的玫瑰移植进去,自然也会不习惯温室气温而枯萎,彼此都不妨引屈原的话以自况:“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习惯不同,感受不同,彩云、小窗、玫瑰,很容易都变得很滑稽了!社会学家雷门·维廉斯二次大战入伍四年半,战后回到剑桥,发现一切都变了:旧日师友重聚,言谈毫不投机,不仅彼此的价值观念不同了,甚至彼此熟悉的单字名词,各自的解释和定义都不同。他最后不得不承认说:“我们彼此说的不是相同的语言!”
港督在纽约演说,谈到中英双方早就声明谈判旨在保持香港的安定和繁荣,但他也说:“一些讥讽之徒可能认为这是陈腔滥调”,可见要人人说相同的语言多难!但愿可以避免这样滑稽的情话:一九九七年中秋夜,一位香港女人陪着她的大陆情人在花园道上散步,她突然说:“我们上山看月亮去!”她的情人说:“月亮?哪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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