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8-6-23 23:26:06

母亲的针线笸箩

  夜里做梦,见母亲膝前放着一个针线笸箩,她一边纳鞋底,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好好读书。这是童年常见的情景,可我从梦中醒来后,百感交集,再也不能入睡。我想到那个针线笸箩陪伴了母亲一生,里边实际上装满了她的辛劳、慈爱和对我的期望,实在是件珍贵的纪念品。不知在故乡还能不能找到这种老物件?要是把这个老物件陈列在民俗博物馆里,是一种很好的弘扬慈孝文化的展品。

  旧时,慈溪三北姑娘出嫁,嫁妆中一般有一个上了红漆的小筐,帮很浅,是用藤条或竹篾编成的,用来放针线,所以叫针线笸箩。其实里边不但放针和线,还放剪刀、小钳子、顶针等工具。妇女生了孩子以后,都是自己为孩子缝衣裳、做鞋,很少去买现成的衣裳和鞋。

  我小时父亲患重病,完全靠母亲抚养。母亲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大九岁,抗日战争时随姨父逃难到内地(龙泉),一直不在她身边。母亲身边留下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一个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另两个是一对双胞胎,就是淘气的我和弟弟;母亲要在战乱中养育这三个小男孩实在不容易。在我的记忆里,她除了干别的事,坐下来就手不离针线笸箩。

  母亲的针线笸箩也是我小时候喜欢倒腾的“工具箱”,里边的钳子呀,剪刀呀,针呀,线呀,尺呀什么的,对我都很有用。我常常从笸箩里拿一枚针做钓鱼用的钓钩:先把针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烧红,然后用钳子把针弯成钓钩。母亲洗被子时,把缝被子的线拆下来绕在线板上,我把这些线连接起来,变成了放风筝的长线。那时,钓鱼和放风筝是我的两大乐趣。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把针线笸箩放在膝盖上纳鞋底。做布鞋先要按孩子脚底大小,做一个鞋垫一样的东西,把碎布一层一层叠起来,叠成“千层底”,再用一块白布把碎布盖住,缝上几针。然后纳鞋底,用顶针把一根带线的、很粗的针顶过鞋底,再用小钳子把针和线从鞋底拉过去,轻轻拉紧,才算纳完一针。纳一只鞋底,一般要整整齐齐地纳上数百针,非常辛苦。至于做鞋帮更费事:她要用浆糊把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碎布一层一层粘起来,贴在木板上晾干,做成“布箔”;然后再按孩子脚的大小剪成鞋帮,缝上好看的鞋面,在边缘绲上边;如果做棉鞋,还要加棉花缝制。把鞋帮缝到鞋底上,是一种技术活,要用木楦头做模型一针一针地缝,叫“绱鞋”,只有手巧的妇女才干得了。母亲一年到头为一家人的生存操心,一有空,就为三个孩子做布鞋、打毛衣和干其他许多家务,现在想起来实在使我感动。

  可是,我小时候常为布鞋的事感到烦恼:南方多雨,上学、放学时突然下起雨来,我没有胶鞋,要么穿着布鞋在雨水里走,要么脱了布鞋赤脚走。我想到母亲做布鞋不易,总是赤脚走的;不过,天气暖和还凑合,到了冬天,赤着脚在雨水里走,既冷,又感到寒碜,我多么希望有一双胶鞋啊!但是,对母亲来说,三个孩子都买一双胶鞋,实在是不小的开支,何况孩子的脚都差不多大,长得快,要每年给三个孩子买一双新胶鞋,这只有有钱的人家才办得到。那时正打仗,物资极其匮乏,橡胶是战争物资,买一双胶鞋很贵。至于塑料鞋,是战后才发展起来的。

  我家没有钱,孩子的布鞋全靠母亲自己做。我上中学时也穿母亲做的布鞋。那时,浒山还没有中学,要到余姚县立中学寄宿,为了省钱,母亲让三个孩子走路去余姚上学。每学期,我们爬过白雾岭,走过王家畈,去一趟余姚,来回要走将近一百里路。走路费鞋,母亲虽然省了路费,但她自己不知要在针线笸箩旁付出多少辛劳!我读中学时,老师说我的嗓门儿好,叫我参加合唱队。合唱队经常有活动,有时要参加演出或比赛。有一次,去演出时下大雨,我没有胶鞋,想不去参加。可是合唱队里缺男高音,非要我去不行。我从来不借同学的胶鞋,唯有这一次,不好意思地向一位同学借了胶鞋,这件事至今我还感激他。

  母亲自己没有上过学,但她千方百计要让孩子上学。为了让三个孩子都上中学,她开始变卖家产。每年开学前,她想尽一切办法为我们筹划学费,常常愁得睡不着觉。在我读初二时,她不惜一切,连她结婚时用过的宁波床也卖掉了,这使我终生难忘。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够自食其力。我们兄弟三个,在贫困中读了不少进步的文学作品,对革命很向往,希望有机会参加革命。1949年年底,宁波军分区青年干部学校在余姚招生,我和双胞胎弟弟一起去报考,竟然录取了,那时还只有15岁。不久,我哥哥也考上了华东军政大学,三兄弟都参了军,成了革命军人。母亲虽然觉得当兵太危险,但在我们的劝说下,还是无奈地同意了。那时部队只发单衣和棉衣,不发夹衣,在冬天有点冷;母亲知道后,把我们小时穿过的旧毛衣拆成线,把多种颜色的毛线凑起来,居然织成三件毛衣寄给参军的儿子。1952年,哥哥和我先后奉命赴朝鲜作战。最初我们瞒着她,后来从朝鲜写信给她,她知道后非常担心,据说每天一早都要听小山墩广播站广播有关抗美援朝的消息,每天为我们祈福。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我穿着母亲织的毛衣,心里感到无比温暖。我常常轻声唱:“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那时,我感到母亲给了我力量。尽管她有旧思想的限制,然而她的爱是伟大的。

  六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三兄弟已经到了古稀之年,退休后生活相当富裕。遗憾的是,母亲去世太早。她是1963年去世的,那时我国还处在困难时期,物质条件和医疗条件都较差。三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她晚年很寂寞;当时生活还很艰苦,没能过上好日子。我特别感到内疚的是,那时给她寄的钱很少;因为离家很远,很少回家看看。由于当时我的工资很低,来回的路费相当于一个月工资,所以回一趟家很不容易。1962年我弟弟患重病,我借了路费从北京赶到福建前线去看他,接着又顺路到浒山看母亲,她也正有病。没想到,第二年母亲病危,她去世时我没能回家最后看她一眼。我觉得对不起她,终生感到内疚。

  怀念母亲时,我常常想到她纳鞋底的情景,很想抚摸抚摸她膝前的针线笸箩。我总觉得它是慈孝文化的见证,虽然已经被岁月磨损,然而永远装着母亲的辛劳、慈爱和对孩子的期望,它是母爱的象征。孟郊的《游子吟》出自肺腑地歌颂这种母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把母爱比喻为春天温暖的阳光,把游子的心比喻为小草的嫩芽;没有“春晖”的普照,“寸草”就不能成长;然而区区“寸草”之“心”,怎能报答博大而温暖的“春晖”?到了老年,背诵儿时学过的这首唐诗时,禁不住要流下泪来。我突然想到,还能不能找到母亲用过的针线笸箩,也许抚摸抚摸这个老物件,能表示我对母亲的亲近和感恩,能减轻一点我的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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