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爱是不让被爱言谢
母亲在乡下操劳惯了,没午睡的习惯,夏天,来我家小住,每每中午,她都会到家附近的小公园里转转,唯恐她在家,我睡不安心。一天中午,母亲刚出门,又折了回来,只是站在门内,也不坐下,仿佛要躲什么人似的。母亲说,她刚出门,突然听见楼下伶仃一声脆响,她下意识地从楼道的窗子往下看了一眼,就见楼下的垃圾箱旁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拿了根小棍子,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正张皇失措地东张西望着,在确定周围没人看他后,才放心地去追上一个正在快速滚远的易拉罐,捡起来,满眼欢喜地塞进口袋里,又跑回来继续翻垃圾箱。母亲叹口气说: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想让人看见他正在从垃圾箱里捡废品。
一下子,我就明白了,母亲折回来,是为了不迎面撞伤男孩子的脆弱自尊。
我认识这个孩子,来自四川,他的父亲是采石工,在一次塌方事故中不幸遇难,失去顶梁柱的家,眼瞅着无法维计,母亲便带着他来到青岛,租住在我家楼下的一间不足5平方米的半地下室里,他母亲在街边摆了个修鞋摊子,我们经常能看见小男孩在母亲身边跑来跑去,也看见过他黑而瘦的母亲溜达到街边的弃物箱旁,把路人扔进去的空易拉罐、矿泉水瓶子捡出来,装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口袋里。有时,见有人扔空矿泉水瓶子,小男孩也学了母亲的样子去捡,总被母亲厉声呵斥住,一开始,我以为是母亲溺爱他,不舍得他劳动,直到有一次,我去修鞋,见小男孩子正抹眼泪,他的母亲一边给我修鞋一边用旁人很难听懂的四川方言训斥他,大约是不许他做捡瓶子这样的事,是很丢人的。小男孩不领情,大声反驳她:你也捡,你也丢人。
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头: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怎么丢人都无所谓了,但是,你还小,将来是要做男子汉的,不能养成把丢人不当回事的习惯。
我在四川待过一阵,大体能听懂他们的方言,但,我一直装聋做哑地看着母子两个你来我往地用四川方言争执着。那是一位慈母在极力建筑起儿子的自尊。
或许,她没读多少书,但是,她懂得一个人一旦习惯了放低自尊,将要承受多少来自别人的乜斜目光和言语的讥讽,这种来自别人意识里的看低所造成的伤害,可能要比贫穷更要锋利而刻骨。这些来自狭陋的伤害,或许,她已不止一次地承受过,也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它们的杀伤力有多厉害,所以,她不要儿子承受。可是,她懂事的儿子,那么体恤她,依然要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偷偷翻垃圾箱。
从那以后,母亲下楼,总会把家里的空酒瓶子空易拉罐什么的顺手拎下去,到了楼下,重重地往垃圾箱里一放。我知道,母亲这么做,是为了提醒男孩,又有人扔他需要的废品宝贝了。
我曾想过把这些东西放在男孩家的门口,却被母亲拦住了,她说那就成了施舍性质的帮衬,但如果他从垃圾箱里捡来,就不同,因为他劳动了,这些就变成了他的劳动所得。当一个人面对劳动所得时,心情是快乐的,劳动所得不仅仅是让他得到了一点收入,更重要的是:成就感。
一份成就感的来源可能很大也可以很小,但是,它给予的精神意义,却是庞大的,那就是我在成长,我的劳动结出了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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