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姑娘与“慰安妇”老人的十年
2017年8月12日,90岁的黄有良去世了。她曾经是中国大陆最后一位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婦”幸存者。
2001年7月,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等8名海南“慰安妇”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公开道歉还她们清白,并给予相应赔偿。黄有良作为原告代表,两次赴日本出庭作证。
一生坎坷,老病相催,如今她们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2017年8月14日,黄有良葬礼这天,海南炙热。在陵水黎族自治县英州镇乙堆村,黎族人、汉族人、志愿者、记者、官员,各种身份的人都来了。
中午时分,灵柩早已封死,铺上一层黑色的布,再铺一层蓝色布。这是黎族的习俗。
一名女子走到灵柩前。缭绕的烟雾里,她跪下来,哭着对着棺材说话。
如果你看过电影《二十二》,你应该见过她的眼泪——她叫米田麻衣,来自日本。
2008年,24岁的她接触到对日诉讼的海南“慰安妇”,从此加入关爱“慰安妇”的组织、到海南留学、在日本普及史实、推动官方道歉与赔偿……
这十年,她不成家,不工作,死心塌地守着这桩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志业。
很多人都只把“慰安妇”们当是历史的一份证物,但是她们是否快乐,是否孤独,是否受到伤害,这个日本姑娘在乎。
最难受的旅程
2017年8月17日晚,见米田麻衣第一面,她先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宣传单。
和电影里比起来,她瘦了许多。短发,脸孔瘦白,戴圆眼镜,一笑有两颗虎牙。穿着布衫布裤,背着两个深色的布袋子。33岁了,还是一副大学生的样子。
那宣传单,有中文和日文两份。上面有照片,海南的好山水,阿婆们的笑容。下附两个二维码,扫进去,是两个一直在更新的网站,主题都与海南的“慰安妇”相关。
从2008年接触“慰安妇”至今的十年里,她三年多时间在中国。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回到日本,仍把一半的精力花在与“慰安妇”相关的事情上。每年冬夏,她都要回海南看老人两次。
她在微信里说,这一趟,先后得知三位阿婆在一年内去世,是内心最难受的一趟旅程。她去参加葬礼,去新坟扫墓,从海口坐大巴,到各个镇上再换三轮车,往昔记忆,历历在目,大哭了几场。
这一次,她出发前,黄有良还没去世。她给黄有良的孙子发了短信,给老人带了东京药店的药膏。这些实用的小礼物,老年人都喜欢。
2017年8月13日,飞机刚落地,老人去世的消息蹦出来,她整个人都蒙了,绷住自己,给朋友们发了信息,才敢哭。
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桌子人,她看起来最朴素。拿着一个已经停产的诺基亚手机,漆已经全磕掉了,小小的屏幕都是划痕。大家笑她,她不好意思,又说:“没事,我喜欢它。”我们好奇她现在的活法,她的朋友说,在日本,“打着零工,做着翻译,没几个钱。”她几乎不购物,衣服都是别人送的。一点点收入,她就存起来。每年最重要的开支,就是飞到海南,来看老人们两次。
“人类为什么需要战争?”
我们观察一个人如何做选择,有时要去打量她的童年。三四岁时,米田麻衣已经被妈妈带着,在东京街头游行了。
她像野草一样,在自由的空气里长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不想读大学,准备高中毕业就去工作。
高中的一堂历史课,她把课本立起来,躲在后面吃便当。老师开始放南京大屠杀的照片,场面残忍,她再没胃口吃了,只好扔下便当,开始听课。老师说,日本军人在中国杀了很多的平民,她心里疑惑,“咦?日本在战争的时候不是受害者吗?”在日本的历史教育中,讲的是广岛、长崎被投放原子弹,但关于在中国、朝鲜和其他国家做了什么,学生们不知道。初中的历史课本里,有关于“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的内容,两页纸,老师讲课时跳过了。麻衣问老师,这个内容你不讲吗?老师说,这个内容在考试中没出现过,不用学。
正是因为未知,她开始对战争感兴趣了。她想搞清楚,人类为什么需要战争?一个国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图书馆没有给她答案。老师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些困惑,你应该上大学。她于是改变想法,考入大学,学习国际关系。那时正是20多岁,用她的话说,是一个“热情讨论社会问题又没有找到目标”的年纪。
2008年,朋友带她去旁听了一场审判。那是在东京审判庭,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陈金玉等8名海南“慰安妇”事件受害幸存者起诉日本政府的二审开庭。81岁、又矮又瘦的黄有良,在上百旁听者面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讲述了自己在战时成为“慰安妇”的经历,以及战后六十多年她的苦痛。她说,到日本打官司,是为了现在的女孩不再有同样的遭遇。
米田麻衣愣在当场,“打击很大,因为她的体验太残忍了。”
这场庭审,撒下了一颗死不掉的种子,让这个从小特立独行的女孩,决定做点什么。
到海南去
米田麻衣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了一个叫做“海南net”的组织。在日本民间,有个律师团一直在帮助海南的“慰安妇”打官司。这群年轻人后来组建了“海南net”,运转至今。
2009年3月,日本法院的终审宣判下来了——黄有良等人败诉。和前面几次一样,毫无悬念的结局。
之后,米田麻衣跟着日本律师团的三位律师到了海南。他们要找到每一个“慰安妇”,为她们宣读审判的结果。
他们从海口出发,到那些偏僻的村庄,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念长长的判决书。判决的核心结论是:东京高等法院认定了侵华日军二战期间在海南岛绑架、监禁和强暴妇女的事实,但还是以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以及超过诉讼时效等理由,裁定“慰安妇”败诉。
杨小群(化名)是当时海南省政府为律师团指派的翻译,她因此和米田麻衣相识。她記得,宣读判决结果时,屋子里的氛围,再沉重不过,老人们落了泪,去的人也跟着哭。黄有良是最执着的一个,她当时说,日本政府不道歉,但她还是想强奸过她的日本军人能道歉。但直到去世,她也没有等到哪怕是一句道歉。
2011年,米田麻衣大学毕业。朋友们或读研,或工作,只有她一根筋,想着要为“慰安妇”多做点什么,干脆跑到海南师大去念中文。那时,整个海南师大只有三个日本留学生。
在海南师大读大二的张莹莹(化名),当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麻衣。因为是海南本地人,懂方言,她开始陪麻衣一起去乡下见老人。张莹莹说,麻衣当时总拿着一张海南岛的地图,帮助记忆老人们的家庭住址。地图很快被翻烂,折页处起了白线。让张莹莹惊讶的是,从海口到乡下,曲曲折折的路,换大巴、坐三轮,日本姑娘比她这个当地人还熟。
这一年,海南岛上活着的“慰安妇”还有很多。米田麻衣每个月都会去看她们,进屋就拿扫帚扫地,扇着扇子和她们聊天儿。寒暑假,就干脆住在山里。比起村里人,她和这些老人更亲近。了解她们的善良、孤独和敏感。在电影《二十二》里她说,她们心里的伤口很大很深,可还是对人很好,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米田麻衣说,当时健在的七个阿婆,和她关系最好的叫王玉开。大年三十,麻衣陪老人一起过年,一起做祭祀的仪式。夜里,麻衣就躺在屋里,一只昏暗的灯,枕着手臂,与老人聊天。
有时候麻衣住了几天,准备走,老人就难过得要哭。她俩的合照,麻衣洗出来给老人,老人放进了相册,后来相册坏了,她怕丢,一针一线把照片紧紧缝在了相册内页。
一点点地争取着年轻人
这几年,在海口定居的张莹莹,总是收到麻衣发自中国台湾、韩国、日本等地的讯息。她又在哪里展映了《阿婆的四季》、办了影展,或是又在哪个大学做了讲座。她一年年还是精力充沛地张罗着这些事儿。
在大学课堂上,她讲关于慰安妇的一切事情,关于亚洲的战争性暴力受害者、关于“慰安妇”们十多年的诉讼。有女孩子听得哭,觉得日本政府应该道歉。也有人站起来反对——“不能只怪日本政府,其他国家也这么做过”。
在日本的社交网络上,麻衣看过不少这样的言论,比如说“慰安妇”是妓女、她们打官司就是为了要钱,还有的,甚至不承认历史上“慰安妇”的存在。
一次在东京的酒吧里,米田麻衣和朋友聊起海南“慰安妇”的事情,旁边一个陌生男子喝多了,插了一句,“那个时候战争啊,没办法。”听到这话,她气坏了,转脸就反问,“那时候美军在冲绳强奸了好多本地人,也有很多人被杀,你接受吗?也是战争没办法?”那人无言,悻悻结束了对话。
8月,她还在东京的咖啡馆里做电影放映。这次在海南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发给去看电影的人。一点点地,争取着年轻人。
她这样对大家解释做这些的原因——因为我们的生活是跟历史有关联的,如果不去学习、不去反省,那人类还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当年组成“海南net”的日本学生,最多时有300多人,这些年也风流云散。如今团队的核心成员,已经不超过10人。
她在中国的朋友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绪,说米田麻衣带给人的,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而是会让人呆坐着想,“我是不是做得太少了?”
在东京、香港、台湾办活动时,都有人问她,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的吗?
她努力地组织语言: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阿婆,阿婆们还在,所以我们就想为阿婆做一些可以做的东西。因为阿婆还活着,这个不是过去的历史,而是现在还存在的问题。
那什么时候算是结束呢?我们问。
如果日本政府道歉赔偿,这个事就结束了。她回答。
如果日本政府永远都不赔礼道歉呢?我们再问。这是很有可能的结局。
“那我就继续去海南,给她们一点陪伴。至少要告诉她们,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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