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8-3-20 08:13:35

泣血上清宫

  一画工染疫

  宋大中祥符四年的五月,汴京春光融融,名医卢大伟带着徒弟采药归来,刚进家门,就被官兵围住,没等他们问话人就被塞进外面的马车,绝尘而去。卢大伟和徒弟心里忐忑不安,又不敢问,一路行来这日已经到了洛阳地界,马车不停,往城北邙山而去。到了翠云峰的上清宫门外,马车停下来,兵曹带着卢大伟往里走。

  卢大伟不由得心生疑惑,近日听闻真宗皇帝在朝拜华山后,特意绕路来上清宫,现在应该已经回汴京了,怎么上清宫还有官兵把守呢?这时,迎面走出一位将军,对他抱拳道:“卢兄受累了,快来看看吧,上清宫不知何故起了瘟疫,很多画工上吐下泻,人数越来越多,一般药物控制不住。”

  来人正是防御使李溱,说起来和卢大伟还是老朋友。

  卢大伟满头雾水地问:“上清宫是道教圣地,怎么还出来画工了?”

  李溱只叹了一声,没有答话,他把卢大伟带到后殿门口,停下脚步说:“我把生病的画工都搬了进去,怕再传染到外面,我不方便进去。”

  卢大伟是妙手仁心,一听有重症,哪还管传染不传染,也不及细问迈步就往里进,徒弟只好拎着药箱子跟进去。他们刚进殿门就听后面咣当一声,殿门死死关上了。后殿的房门都开着,卢大伟径直进了正房,只见床上躺着一人,哼哼唧唧正难受着,一见他猛然坐起身,叫道:“卢兄快来救我!”

  卢大伟细看那人,正是自己的好朋友,五品画师黄召成。卢大伟上前就要诊脉查病因,黄召成一把推开他的手,急切地说:“卢兄,我这病不打紧,你要救我们这上百名画工的命啊!”

  原来,四月时宋真宗驾幸华山,回朝时路过西京洛阳,转而来到上清宫。宋真宗对上清宫中吴道子的壁画情有独钟,几次驾临,都是在大臣的百般督促下才悻悻离去,就在上一次,他特意命画院专攻壁画的画师临摹了吴道子的壁画,以便他在宫中随时把玩。这次出行他也把画稿带在身边,来到在吴道子的真迹前,他展开平日里不离身的临摹稿一对比,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他不相信这种拙劣的画技竟然蒙骗了自己这么久。临摹稿只能说有几分形似,根本不够传神,跟原画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想不到自己精通书画却受此愚弄,真宗当即大怒,把临摹壁画的画工处死,又命随驾画工留下,把吴道子的壁画再临摹一幅,如果拿不出像样的作品,画院的画工将全部受罚。

  皇帝起驾回朝时,留下来两拨人马,一拨是由防御使李溱率队的侍卫,奉圣命把上清宫封了一个滴水不漏,另一拨就是倒霉的画工们,不知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卢大伟皱着眉头说道:“吴道子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如果随意就临摹得一模一样,还称什么画圣呢!”

  黄召成叹道:“这话你明白,我也明白,只怕皇上也明白,可是天威难测,皇上觉得自己受了愚弄,肯定要找人出气,杀一儆百。虽然说现在画师的待遇一再提升,但在皇家的体面跟前,画师不过是随意就能捏死的小蚂蚁。”

  卢大伟想了想说:“朝廷网罗人才,只怕当今工于壁画的人都在画院了,这些人都画不像,还有什么办法?”

  黄召成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你能把他带进来。我这次让画工服下颜料中的藤黄,所以都上吐下泻,让李溱找你来治病,就是为了跟你联系上。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卢大伟恍然大悟,说道:“你说的是李霁?”见黄召成点头,卢大伟连连摆手:“李家看守太严,我根本见不到他,这是其一;其二李霁的父亲李溱就留在这里看守你们,我怎么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把人偷着带进来呢?”

  原来李溱的儿子李霁,曾经跟黄召成学画,他对宗教壁画有狂热的爱好,而且本身颇有天赋。只是李溱一直觉得画工身份低贱,想让他走科举为官之路。想不到李霁嗜画如狂,数次从家里逃出拜师学画。后来,李溱索性在老家盖了一座楼,将他软禁起来。李霁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父亲严格管教,心中郁结,越发病得七荤八素。李溱只好找来卢大伟为他诊病用药,好生调养,所以黄召成觉得能接近李霁的只有卢大伟了。

  见卢大伟还在犹豫,黄召成泪流满面,抱拳道:“没有比李霁再合适的人选了,我一向觉得卢兄是有义气之人,所以才把这等大事托付于你,如果只是我一人的性命也罢了,这上百条人命……”

  卢大伟一咬牙,起身说道:“罢了,我就拼这一次,医生使命就是救人,怎么救都是救!”

  二暗渡陈仓

  卢大伟从后殿出来,对李溱说要回去配药,就带着徒弟匆匆告辞。他连夜赶到汴京城外的李家村,直奔李溱的老宅。管家认识卢大伟,一见面就赔笑迎上来,说道:“卢郎中这是从哪来的?”

  卢大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管家说:“前日我去上清宫,李大人托我带封信给太夫人。”李溱根本就没写什么信,这封信是卢大伟伪造的,他平日和李溱素有书信往来,熟悉他的笔体,卢大伟不仅是名医,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仿造出一封信当然不成问题。

  太夫人看了假信大喜,马上命人把李霁从楼上带下来,交给卢大伟。原来信里说李溱在上清宫结交了一位道士,颇有功力,听闻李霁身体虚弱,就让人把他带过去,施法除病根儿。卢大伟带着李霁一路上快马加鞭,找时机把事情经过给他讲了一遍。

  李霁本来就是年少气盛,一听让他临摹上清宫壁画,喜得眉开眼笑道:“多谢世叔抬爱,此生有机会见到吴道子真迹,对我已经是奢望,能有机会临摹是想都不敢想的,我一定倾全力作画。”

  到了北邙山境内,卢大伟给李霁服下药丸,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就发出厚厚一层红疹,整个脸红肿变形了。他又让徒弟脱下布袍给李霁换上,这才带着上山来。李溱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他带药回来,一见他们就迎上来。卢大伟远远就摆手说:“大事不好了,这病果然传染得厉害,我的徒弟不止是上吐下泻,脸上还起了红疹子,我把他带来一起进去治疗吧。”一听这话,连李溱在内的官兵吓得都退出好远,看着卢大伟进了后殿。

  卢大伟给李霁服下解药,李霁嚷着就要看吴道子的画,他们带着他来到壁画前,乍见吴道子的壁画,李霁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身体摇了几摇,几乎昏倒。黄召成急忙扶住他,问道:“你没事吧?”

  李霁含泪推开他说:“此生见此画一次,死亦不惜。”从这天起,李霁不顾病体,日夜留在正殿,专心临摹。黄召成见状,心里的石头放下一半,李霁的画技他见过,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一连几天下来,李霁的画稿已经有了一些眉目,黄召成拿到手中一看,不住点头,果然有几分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神韵,可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李霁虽然画风跟吴道子很接近,可是因身体虚弱,笔力远没有吴道子遒劲,而且越比对原画,这种感觉越强烈。

  李霁正埋头做画,回头见黄召成表情不对,起身拿过画稿自己一对比,头上的汗也下来了。如果假以时日,李霁应该比现在画得要好,可是皇上规定的时间临近,天威难测,谁敢去触这个霉头,只怕私带画师进上清宫一事,已经招来众人的死罪了。

  一时间李霁也没有了心情,扔下画笔回房中枯坐,这几日临摹着实害他消耗掉很多精力,简直是泣血而作,让他一下老了十几岁,黄召成不忍打扰,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他和众画工商量,只怕临摹的事是成不了了,我们死罪难逃,就不要连累李霁啦。

  黄召成找来李霁对他说道:“当初是我想的办法弄你进来,现在这样不能害了你,让卢郎中带你出去吧。”

  李霁摇头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这一生嗜画如痴,无奈家父不许学画,如果没有这次机缘,我此生只怕都见不到吴道子真迹。等到我亲手临摹下来,才知道天地有多大,我多么自不量力,画不好五圣千官图,我也枉此一生,跟你们共进退吧。”

  卢大伟看着李霁的画一直皱眉不语,这时突然开口说:“我有个办法能救大家的命!”

  众画工一听忙问:“是什么办法?快说!”

  卢大伟拿出李霁的一幅临摹画问道:“你们说,像不像吴道子的真迹?”

  众人点头道:“真像,是临摹本中最好的,只是和原画比到一起就……”

  卢大伟冷笑道:“如果没有原画,怎么比对?”

  众人一听都呆住了,这个办法可是谁也没想到,把原画除掉,让李霁画上去,再做旧,正值皇上有令马上要进行上清宫的翻修,到时全部粉饰掉痕迹,那就天衣无缝了。

  李霁一听如雷轰顶,拼命摇头说:“不,不行,怎么可以毁了吴道子的真迹啊!那我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不干!”

  黄召成黯然道:“你会不会成为千古罪人不知道,可是依此计行事,能救下这百余人性命却是真的。这些人多半是壮年,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你救的不只是这百余人,可能是几百人!”

  李霁面如死灰,呆立半晌,这才点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说得简单,等操作起来就有些麻烦了,因为壁画制作前需先设地仗,然后再用草泥和灰涂抹上,最后再上白灰,用朱色或黑色勾勒做画。想要毁掉原画,就要打掉白灰层,再涂一层上去,重新画上去。可是山中空灵清净,加上有这么一档事,前面的道士都轻手轻脚行事,越发静默,这样的环境大兴土木,往下打石灰层,只怕要惊动前面的官兵了。

  卢大伟和黄召成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到了办法。这一日刚吃过早饭,忽然殿里传来歌声,先是一个人,随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歌声悲怆令人不忍闻。李溱马上来查看,卢大伟迎上前解释道:“这些画工本来心里就郁结,再加上身体起疹子奇痒难忍,唱些乡音解忧,将军就不要管了。”

  李溱心里明知这些画工很难活着走出上清宫,就告诉手下官兵,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三偷天换日

  眼看着皇上规定的时限就要到了,李霁日夜赶工,他先把吴道子的壁画临摹下来,画工则用歌声掩盖敲打画壁的声音,把原画打掉,再重新粉刷让李霁作画,因为根本就是同一人的作品,对比下来几乎没有差异,众画工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一半。

  可是眼见着壁画就要完工了,李霁的身体却有些支撑不住,卢大伟每天配药调理,李霁撑着一口气,勉强画下来。

  这一日卢大伟亲手煎好药送过来,只见壁画已经基本上完工,只有一角尚虚,这里还少一个人的袍角。李霁接过药碗刚要喝,不成想药碗突然被人打翻在地,他们惊愕地回头一看,只见李溱满面怒容站在后面。

  原来李太夫人见孙子走了半个月没音信,不放心,就派老管家来查问。老管家见到李溱把前因后果一说,李溱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白了,这是卢大伟用计把儿子带进了上清宫,他怎么也想不到卢大伟如此大胆,盛怒之下还算记得分寸,如果这事张扬出去,只怕儿子也没命了,所以没带手下就独自闯进后殿问罪。

  李溱气得青筋暴露,怒叱道:“老卢,我一向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害我儿子?”

  卢大伟满面愧色,说道:“李兄,我,我实在是不忍看着这一百多名画工白白送命啊!”

  没等卢大伟说完,李霁跪在地上,抱住李溱的腿说:“父亲息怒,害我的不是他们,是您啊!您以为不让我画画是为我好,可是没有画,我了无生趣。能在残年来此地,也算是圆我的梦。只是没想到,因为我要毁掉吴道子的真迹,这一块一块敲下去的,不是吴道子的画,是我的心,就让我赎罪吧!”

  李溱这才低头细看儿子,一看之下心就是一惊,眼前这个须发苍白纷乱的,难道就是自己的儿子?这只是半个月,怎么憔悴成这样?

  李霁苦笑道:“爹,儿子不孝,下辈子报您的大恩,您若是念骨肉之情,就让儿子把画画完。”

  李溱松开手,呆呆地看着李霁颤抖着走到壁画前,用左手握着右手腕,一笔一笔把画完成,最后一笔结束时,他把笔一扔,一口血喷到地上。李溱见状头一昏,栽倒在地上。

  他再醒来时,只见卢大伟和老管家急切的脸,忙问道:“霁儿呢?”

  老管家哽咽道:“公子已经……”

  李溱不理会长跪在一边的卢大伟,痛哭道:“我知道学画会害他一生,没有出头之日,可是他偏要学,最后还死在这上面,难道是我错了吗?”

  老管家哆嗦着捧上一张纸,说道:“上面是公子的遗作。”

  李溱接过一看,原来是一首五言绝句:儿本讨债郎,执笔付黄梁。如若有来世,倾心报爷娘。

  李溱幡然醒悟,幽幽说道:“霁儿为画而生,为画而死,把他烧成灰,合着白灰涂在壁画上,就不用留碑了。”

  两个月后,真宗皇帝再次驾临上清宫。上清宫已经粉刷一新,他拿着临摹吴道子的五圣千官图,跟原画对了又对,满意地不住点头,半晌才说:“这次临摹得好,只是右下角一处的衣裙略有不同,不过瑕不掩瑜,赏临摹的画工佩鱼。”众臣啧啧之声远播,要知道佩鱼可是画工所能享的最高礼遇了。

  随驾的李溱闻言,流下两行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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