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gzhuan365 发表于 2018-2-22 20:16:56

世界之道

  1953年的夏天,一个叫尼古拉斯·布维耶的年轻人开着一辆菲亚特汽车,从家乡日内瓦出发。他要和一位画家朋友在贝尔格莱德会合,两个人即将开始一段为期两年的旅行。但他们的积蓄只能支撑4个月,随后的旅费要在途中自己挣出来。他们要去土耳其,要去伊朗,要去印度。8年之后,布维耶出了一本书叫《世界之道》。高加索大地上的荒僻乡村,伊斯坦布尔老客栈中缠绕着异乡人的魂灵,他把旅行中的动人瞬间注入自己的记忆。他在书里说,最后为你搭起生命架构的,不是家庭,不是职业,也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而是自然界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它们升起于时空的悬浮之中,比心里的爱情还要恬静。这样的瞬间如此宝贵,生活把它们分配给我们时总是精打细算,刚好装满我们弱小的心灵。

  我喜欢这种诗意的说法。不过,关于旅行,我给不出什么好建议。我去过一些地方,但从来不是旅行。我的行程基本上都是计划好的,有人接待,有人陪同。只有一些短暂的时刻,我好像是在旅行。有一年,我去了玛瑙斯。我们从酒店的码头出发,去看尼格罗河与索里芒斯河的交汇处。导游说,由玛瑙斯去里约的水路就是坐这样的船,要走上半个月。我躺在吊床上昏睡,假想这段水路会持续很多天,假想我被丢在地球上这个离家最远的点,语言不通,身体单薄,内心焦虑。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只需一小时就能回到酒店,再一小时就能赶到机场。飞机是个好东西,身体瞬间就到了别处,来得快,走得也快,你不会太难过。离开玛瑙斯的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餐,发现酒店里居然有一个动物园。我飞速转了一圈,动物园入口处是一只美洲豹,锁在笼子里,以它的体格来看,那个笼子太小了,称不上是一个兽舍。那只美洲豹焦躁不安地转着圈,一刻不停,它显然处于病态。然后赶往机场,几个小时之后,我就抵达伊瓜苏,看到了伊瓜苏瀑布,那只悲伤的美洲豹就被淡忘了。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年轻时在巴西游荡,后来写了一本《忧郁的热带》。他在书中说,旅行不但在空间中进行,同时也是时间和社会阶层的转变,旅行的印象要与这三个坐标联系起来才能显出意义。热带地方的城镇像一片过时的风景,使人感觉不是走了很远的路,而是在时间上不知不觉往后倒退了。年轻而贫穷的学者在一个物价极低的地方变成了富人,忽然想要放弃平日的自制,意气风发,以挥霍为快。列维·斯特劳斯后来在巴黎教书,他常去圣日耳曼区的“人类学酒吧”喝一杯。我去巴黎,被朋友带去这家酒吧,店里有许多以朗姆酒为基酒的鸡尾酒,颇具热带风情,我喝了两杯。我始终是一个观光客,喜欢附庸风雅地跟随先贤在世间神游,这样能摆脱身在牢笼的感觉。

  有一位作家说,每个人在他人生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時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归属,只想到处流浪。这位作家叫E。B。怀特。1923年夏天,他失业了。他在报纸上看到,有一条商船要从西雅图开往阿拉斯加、白令海峡、西伯利亚,为期40天。他花40美元买了张头等舱的短程票上了船。他要在船上找到一份工作,以支撑他完成整个航程。海上是风浪、潮汐、弥天的冷雾、孤寂得过于明亮的大块浮冰,船上是商人、太太、船长、水手等不同阶层的人。怀特找到了工作,成为餐厅的夜间侍者,同行者对他忽然由乘客变为侍者感到吃惊。他和杂役舱的厨子打交道,继而去底舱专门照料烧火工吃饭。他渴望进入底层,他说:“在攀爬社会阶梯的过程中,这种下降似乎很困难,但又很有必要。”

  要我说,怀特的这段故事就是对旅行的最好建议。他能和船上的商人聊聊贸易,一面鄙视商业,一面嫉妒商人的赚钱能力。等他下了船,他对这个世界可能就少了一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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